那日,成器加班離開辦公室,看見電梯廳的角落裏蹲著一個女子,身邊還站著個小男孩。那女人把頭埋在膝蓋裏。

    本來想走過算了,那個男孩的小臉髒髒的,大眼睛盯著她看。讓她忍不住上前詢問:“你是身體不舒服嗎?”

    女子抬起頭,頭發蓬亂,容顏十分憔悴。她神情一刹那很茫然。

    “成器,成器,是你嗎?”她叫出成器的名字。

    成器吃一驚,她肯定不認得麵前的女子。

    “你父親快不行了。”那女子哀哀地道。

    成器耳朵“嗡”地響了,很久才平複下來。原來是那個女人,和他們的孩子。

    “找個地方坐下來說。”成器把他們帶到快餐店,給孩子買了份食物。男孩子先看了眼母親,母親點點頭,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是尿毒症,他不讓我告訴你們。”那女子道。

    成器的耳朵還在嗡嗡作想,喝了杯冰飲料,想竭力鎮定。她與父親快六年沒有謀麵了。她不知道父親在哪裏。父親是決心離開她們的。

    “現在,他在哪家醫院?”成器問,聲音是顫抖的。

    “不,他被送迴家中。這一年,我們幾乎花去了所有的積蓄,沒錢再住醫院了。”那女子道,“他不許我來找你們,我,我和他都,對不起……”

    “帶我去看他。”成器站起身,“你怎麽稱唿?”

    “我叫倪真。”那女子道。

    成器叫了部車,駛到父親的住處,那是個接近郊區的鎮子,房子很舊,低仄壓抑,屋裏一股黴味。她走進房間,終於知道什麽叫做一貧如洗,空空蕩蕩的。隻有最最基本的家什。

    她剛想問,父親在哪裏。

    突然發現,原來床上是有人的。

    過於幹癟和消瘦,她還以為是床攤開的舊被褥。

    她並沒有認出那個男人就是她的父親。印象中的父親瀟灑高大,成器的容貌更多的遺傳自父親。他吃穿講究,還有點潔痞。對成器這個女兒是沒話講,小小的成器要什麽他都會給她,幾倍地給她。成器童年堆砌著父親的疼愛,什麽都要最好的、最精致的。

    那個男人睜著眼睛,但成器卻感覺不到他的生氣。

    眼淚飛快地從成器的眼睛地噴湧出來,幸好在幽暗的燈光中。

    她坐到床頭,輕輕撫摩了一下病人的額頭。

    “不,采芹,不。”父親發出模糊的聲音。采芹是成器母親的名字。他認錯了人。

    “爸爸。”小男孩撲在父親的腳邊。

    “送他去醫院,費用我來想辦法,不能就這麽等著。”成器吸了下鼻子。

    很快地,成器幫父親又辦了入院手續。父親一直不清醒。

    在醫院的走廊裏,她伏身坐著。剛才聽了主治醫生的話,極不樂觀。她腿腳有點發軟,不確定是否能順利迴到公司,所以她想坐一坐。

    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成器。”

    她抬頭,看見來人是盧先生。

    “發生什麽事,你麵色那麽難看。”盧先生表情嚴肅了。

    成器不知道怎麽說,呆呆看著他。

    盧先生一年多來,從沒見過成器這樣的表情。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把她那層無形的隔膜已經擊碎。

    盧先生驀然有點心痛,關切地道:“無論發生什麽,請盡快告訴我,我肯定可以幫到你。”

    盧先生在她麵前蹲下,盡量放柔了聲音:“是你自己,還是家人?”

    成器輕輕吸了口氣:“是我的,父親。尿毒症晚期。”

    “成器,不怕。”就在醫院的走廊裏,盧先生第一次擁抱了成器。他把這個女孩緊緊擁住,隻是想溫暖她,隻是想給她力量。

    成器的表情並無變化,她把頭靠在盧先生的肩頭,眼淚唰唰地流下來,打濕了盧先生毛衣的肩頭。

    盧先生為成器找來了最好的專家,決定了治療方案,換腎幾乎是唯一的辦法。

    成器很感激盧先生,更感激他沒有問,咦,那個叫倪真的女子是誰,還有那個瘦小的男孩子。年輕的她多麽害怕這樣的場麵。而成年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道什麽該問,什麽最好裝作不在意。

    久兒過來,把張銀行卡放進成器的包裏:“密碼是我的生日。”

    成器說:“不,你留著防身。”

    久兒瞪她一眼:“防身和救命哪個重要,你糊塗了。”

    成器說:“我並不是沒有錢,等不夠再問你拿。”

    久兒道:“再不拿的話,信不信我吃下它。”

    成器迴到家,找存折,但沒見蹤影。

    母親沏上熱茶:“上班那麽辛苦,下班翻箱倒櫃地找什麽?”

    成器不作聲,還是埋頭找。

    一會兒,母親歎了口氣問:“是在找它嗎?”

    成器抬頭看見母親手裏拿著存折。

    “爸爸病得很重,需要用錢。”成器看著母親。她不知母親會做如何反應,她不敢要求母親能不計前嫌。

    母親又歎了口氣,把存折放到桌子上:“記得嗎?當初你害怕我拿去給他,你收起來了,藏得嚴嚴實實。今日,卻輪到你來拿去給他。”

    “謝謝。”成器馬上拿了。母親的表情很冷靜:“害你受苦了。我同他,一紙婚書,容易做了結。你卻流著他的血,隻怕要被他拖累。”

    成器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就是因為要比我早死,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寬恕嗎?”母親的臉色更冷了,雙唇顫抖,如含著滾油。

    成器想起母親每一個哭泣傷神的日子,整整數年的沒有歡顏。

    母親道:“我當初並沒有出錯,他毫不留情地離開。仿佛我們母女是他今生的負擔,避之不及。”

    成器道:“我知道。”

    母親道:“我們一起奮鬥,賺錢,我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到頭來,他卻同我講沒有愛情,他要自由。”

    成器知道母親得積怨一齊湧上心頭。輕輕安慰,不敢為父親說話。

    當初倆人一定也是有感情的吧,在一道的日子不知多麽暇逸愉悅,到頭來那些恩愛,都變成割肉的鈍刀。

    “他的病隻怕是無底洞。”母親道。

    成器有點驚心於母親得冷酷,她始終板住麵孔,不見一絲哀傷。

    成器道:“也不見得罷,如果這點錢不送過去,恐怕很快就用不著了。”

    母親走出門,不再說話。

    腎源是非常緊張的,能夠匹配的,隻怕用錢都買不來。

    成器想到了自己,也許可以把自己的移植給父親。她才動了這個念頭。母親就瘋了似地哭鬧。

    “他還有臉來割你的腎?我要去問問他。”母親大聲道,“錢我不計較,那些本來也有他的份。但是我不許你把你的割下給他,決不允許。”

    成器道:“還沒做檢查呢,也許還配不上。”

    母親緊緊擁抱住成器:“不,成器。你還年輕,既沒結婚,也沒生孩子,你不能少一個腎啊。媽媽不同意。”

    “你要是去,媽媽就不活了。”母親道。

    成器隻得撫慰她。

    和久兒見麵,成器喝酒。成器以前從不飲酒,最近卻比較貪杯。真好,酒落肚之後,可以忘卻煩惱,哪怕是短暫地忘卻。

    久兒給她又倒滿。

    成器透過水晶的酒杯,看久兒:“你也不許我去捐腎?”

    久兒道:“不,他畢竟是你父親。我也恨我爸爸,但他如果需要我的腎髒,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他。成器,他們本來就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這是已經注定的事實。”

    成器閉上眼睛:“可是媽媽不許,她恨他。”

    久兒道:“媽媽也把你當作她的身體的一部分,當然最先心痛你。少了一個腎,可不是件小事。”

    成器又飲了一杯,點點頭:“先救父親要緊,媽媽那頭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道歉。”

    但是,成器的父親甚至並沒有等到成器做完檢查,就離開了人世。

    從成器送他到醫院那天,直到死亡,他幾乎沒有醒過來。離開前的幾分鍾,他突然有點意識,睜開眼睛,問床邊的人:“是個女孩子嗎?名字我早就起好了,叫成器,多麽好聽。”

    成器刹那間迴到無憂的童年,她忘卻父親的以前一切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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