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武英王分封天下,雍國並不是最強大的,第一代雍君既不是公也不是侯,隻是一個伯,但是他帶著武英王所賜於的梧桐籽來到了這裏,把那種子深深的埋進土裏,開始征伐四方,建立了雍國。


    這是雍國的開始,卻不是雍國的巔峰,在一係列的戰役中,雍國人拋頭顱、灑熱血,以血水灌溉著這株梧桐樹,隨著大樹拔地而起,雍國越來越強大,那奔騰的火焰戰車奔馳在中州大地上,在冰河之源,輾碎了北狄王庭,在東海之濱,將桐日大旗插進了東夷之王的眼窩裏,在落日山脈,無情的鐵蹄蹂躪過西戎之人的每一片土地,甚至,這洶湧的戰車曾經漫過大江,南擊蠻王,斬首十萬而迴。


    諸此,開國三百八十年,並國二十七,服國三十八,疆域萬裏,最終奠定了天下第一大國的地位,而國君更是第一位天下霸主、諸侯伯長,榮享公爵。


    馬車駛入雍都,繁華的雍都車水馬龍,令人目不暇接,來來往往的人溫文有禮,骨子裏卻藏著掩也掩不住的傲氣。


    這是一片火紅的城市,無比龐大卻井然有序,宮城並不廣闊,它座落在城內中心位置,規模大小甚至不如虞烈一路而來所見的管國、畢國等千乘之國,但是,天下人豈敢小覬宮中的那些風雲人物?


    馬車靜靜的流過人海,駛入了幽靜的巷道,從虞烈的馬車上看去,墨山那巍峨的身影撲入眼簾。


    墨山書院建在墨山的半山腰上,道家的始祖老子曾在山上講學,更在山上悟道,而儒家的始姐孔夫子也曾遊曆至這裏,講學十年。雍國是天下第一個開設書院的諸侯國,雍國之所以強大,那些曾在雍國學習,又在雍國效死的諸國士子功不可沒。


    這裏並不是馬車的終點,馬車駛出巷道,來到一片荷塘前,微風吹過荷塘邊的桂花樹,香氣層層襲來。


    《墨香樓》


    在那河塘的對岸,清新而素雅的櫻脂花開得異常爛漫,秋風輕輕拂過樹梢,吹落滿頭花雨,虞烈看見,前麵馬車的車窗推開了,伸出來一支雪白小手,那手轉動著五指,像是在捕捉那些紛揚而下的落花。


    驀然間,虞烈想起了另外一個身影,也是小巧而白皙,聲音細細的,一笑起來就讓人格外親切,不笑的時候,卻又很冷酷,是的,冷酷,她就喜歡佯裝無情。想著,他笑了起來,聲音依舊沙啞。


    不想,因為馬車駛在小道中,前後相距過近,那前車中的小女孩聽見了他的笑聲,從窗戶探出個頭,凝視著他,嘴唇微微蠕動。


    她是在說:“又不聽話了!”


    虞烈笑了一笑,關上車窗,躺了下去,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他念叨了一下:“小虞。”霎那間,骨子裏的痛楚從四麵八方鑽出,將他一層層裹緊,大火鳥跳過來,偎依在他的身邊,他輕輕的撫弄著逆羽,把嘴上的笑意和心中的痛楚漸漸撫平。


    墨香樓前聽琴聲,人車尚未靠近,悠揚的琴聲已鑽入耳中。威嚴而和藹的老者早就在這裏定下了房間,小女孩指使著兩名侍從扶著姬烈進了一間素雅的屋子。


    屋內的裝飾並不豪華,可是那張床卻鋪得極軟,小女孩還不放心,又命人去馬車裏把羽毛毯取來,細心的鋪在上麵,然後才讓虞烈躺上去。


    “你要聽話哦,一會我就來陪你說話。”


    臨走前,小女孩抱著兔子在門口迴首,在她的印象中,虞烈永遠是那個奄奄一息的、被人殘酷傷害的、無比可憐的小可憐,是她將虞烈從死亡的深淵裏拉迴來的,雖然這一大半的功勞是她的老師的,可是她不這麽認為,因為每天都是她守著他的,給他診治,為他換藥,隻是,這個小可憐卻並不太聽話,老是背著她做些讓她不開心的事。


    叮囑了虞烈,小女孩便去了。


    虞烈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櫻脂花,他已經躺了三個多月了,腰上、胸口上的傷還未盡好,不敢太過用力。不過,相比起三個月前,已經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時,自己就像地獄裏冒出來的魔鬼,麵目猙獰,傷狀惡心,他曾多次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小女孩嚶嚶的哭泣。


    想來,那個時候,我的樣子把她嚇壞了吧。


    大火鳥從窗口飛出去了,巨大的翼翅劃過天空,遙遙插向那正在西沉的太陽,它越長越大,天知道以後會長成什麽樣子?身子大了,食量也就大了,它會自行覓食,喜歡吃各類毒蛇。


    一個人的時刻很漫長,也很短暫。迷迷糊糊間,月亮就已經爬了出來,它靜靜的掛在屋頂上,又大又圓。大火鳥去而複返,嘴裏銜著一條碩大的赤練蛇,它又把那蛇扔在虞烈的頭邊,討好的請虞烈吃。


    “你自己吃。”


    虞烈看著那彎來繞去的赤煉蛇哭笑不得,大火鳥用爪子按住想咬虞烈的蛇頭,火紅的眼睛定定的看著他,仿佛在說,你真不吃,你不吃,我就吃咯。


    虞烈點了點頭。


    大火鳥抓起蛇,飛到牆角,毫不客氣的開吃。


    “誅邪,你怎麽又在屋裏吃惡心的東西了!”


    這時,小女孩來了,她俏生生的站在門邊,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捂著鼻子,皺著眉頭:“你就不能在外麵吃嗎?”


    大火鳥正吃得歡呢,被她一嗔,渾身抖了一下,然後迴過頭來無辜的看著她,“嗖!”的一聲向屋外飛去。


    “還是挺聽話的。”


    小女孩微笑著向虞烈走來,把熱騰騰的藥碗往案上一放,爬上了虞烈的床,例行檢查了一番後,又下床端藥,廢力的把虞烈扶起來吃藥。雖然屋外就有兩名侍從,可她給虞烈治傷時,從來不讓人幫忙,若是那樣,虞烈就不是她一個人治好的了。


    服侍著虞烈吃完了既是藥又是羹的藥羹,小女孩柔聲道:“虞烈,你想去外麵看月亮嗎?今夜的月亮好圓。”


    虞烈點頭。


    小女孩命人去馬車裏抬了一張軟椅來,這是她特地為虞烈設計的椅子,以藤草編織而成,躺在上麵就像躺在軟床上一樣,更重要的是,那些藤草都是以藥水煮過的,有益於恢複虞烈身上的傷勢。


    圓月流光,靜而無聲。


    雍都城萬家燈火,墨香樓笑語歡聲,有人在前院的酒肆裏放聲誦唱,歌聲蒼勁恢宏,是燕國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戰……”


    也有人在吹塤,浩蕩而悲傷的塤聲在月光下來迴徘徊,使人心中頓生一陣莊嚴的悵然。


    聽著這歌聲、塤聲,月光下的兩個小兒女很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一陣,歌聲和塤聲都停止了,小女孩看著天上皎潔的月亮,問道:“虞烈,你想家嗎?”


    虞烈沒有說話。


    小女孩又問:“你想嗎?”


    虞烈道:“不想。”


    小女孩低下頭:“我想家了,想娘親,也想君,父親。”


    虞烈看著她,說道:“衛國的月光一定很美。”聲音很溫柔,哪怕仍是沙啞的像刀刮,並且他知道,天下姓衛的人不多,那是衛國的侯姓。


    小女孩點頭道:“娘親說,月亮上住著神女呢,神女隻要一眨眼,看見她的人就可以滿足一個願望,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她眨眼。”


    虞烈笑道:“你的願望是什麽?”


    小女孩抬起頭來,看著姬烈:“我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可以坐著看月亮。”


    虞烈心中一動,顫抖著嘴唇,老半天才說道:“你的願望實現了,我現在正看著呢。”


    “不是這樣的。”


    小女孩輕輕搖著頭,雪亮的眸子裏倒映天上的月,聲音無比輕柔:“我想你坐著看,不是躺著看。可是,我又不想你坐著看。”


    虞烈奇道:“為什麽?”


    “你能坐起來了,就會離開我了。我想你永遠都躺著,這樣我每天都可以來陪你說話,可是,可是……”說著,說著,眼睛紅了,鼻子一抽一抽的,有點想哭。


    虞烈怔住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小女孩的老師不喜歡虞烈,在那老者的眼裏,虞烈身上有太多的疑團,出於醫者的仁愛之心,他可以救虞烈,但卻不會留下虞烈。而這一點,虞烈當然也是自知,原本虞烈正在打算著,一旦可以站起來,便會悄然離開,等到他年,再來報答小女孩的恩情。


    此時,他唯有沉默。


    過了一會,小女孩眼睛不紅了,對著天上的月亮,說道:“月亮上的神女,求求你了,剛才說的不算,還是讓他坐著看吧,螢雪不需要和人說話,瑩雪有小白。”想來,在虞烈沒來之前,她經常對著那隻小白兔說話。


    虞烈想了很久也沒說話,直到他覺得喉嚨有些疼,吞了口口水潤了潤,輕聲道:“不管是坐著,還是躺著,我都不會離開你,會一直陪你說話。”


    “真的麽?”


    在這一瞬間,小女孩的眼睛亮的就像天上的星辰,她緊緊的握著虞烈的手,一疊連聲:“真的麽,不許騙人哦。”


    “不騙人。”虞烈看著這從天上降落人間的精靈兒,鄭重的點頭。


    “來,喝了它。”小女孩晃著手中的小藥罐,又到喝藥的時間了。


    小女孩看著虞烈喝光了藥,抿著嘴笑了:“明天,秦師會去拜訪山上的人,宮裏的人,他想我和他一起去,可我不想去,我想陪你去逛雍都城,今天我看見有人賣蔡國來的塤,我們明天去買了來,我吹給你聽,好不好?”


    “好。”虞烈笑了,露著潔白的牙齒。


    “哪裏逃!”


    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聲喝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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