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裏流淵河,濤濤河水由西到東支流無數,往西與泰日山脈西麓接壤,往東可直通東海,是中州少有的大河,也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


    放眼望去,這條的大河就像一條翹頭擺尾的長龍,頭部波濤最是洶湧,舟船難行、落羽即沉,一直到腰部,水勢才稍顯平坦,勉強可以行舟,到得尾部狂浪又起,洋洋灑灑滾入東海。


    沿河兩岸密布著大大小小的諸侯國,安國就是其中之一。


    少台城外,河的南岸,安國在這裏設有碼頭,隻不過,這碼頭卻很少使用,因為近些年河流改道,原本平坦的水勢突然洶湧無比,就算在這裏起舟也難以橫渡,必須順著水流往東繞上百裏,進入支流方可上岸,所以,天長日久下來,除了附近的漁民還在冒著生命的危險下河,基本上看不到舟船。但是,今天例外。


    今天,姬烈將在這裏過河。


    “嘎吱、嘎吱……”


    孤獨的車輪聲輾碎了寧靜,驚起了蘆葦蕩中的鳥群,馬車兩麵窗戶都開著,姬烈和小虞坐在車中。


    原本小侍女不肯和姬烈同坐一車,但是在姬烈的堅持下,美麗的小侍女還是怯生生的坐在了姬烈的對麵,原因很簡單,因為小虞覺得如果自己不坐,說不定侯子便會將那個瘦弱的小巫官給請上來。


    小虞不喜歡小黑,當然並不是因為小黑長得太黑,而是因為小虞認為這個小黑好像看不起侯子,要不然,為什麽在迴答侯子問題時,這個黑不溜秋的黑碳頭除了搖頭就是點頭呢?很明顯,這黑碳頭不是個好東西!


    好吧,既然你不愛說話,那就讓你端著盤子一路走到燕國去!小虞偷偷的瞧了一眼車窗外走在最後的黑碳頭,抿著嘴悄悄笑起來。


    越到河邊,吹入車內的風越濕,隱隱的有泥土的味道,也有草根被水浸黴的味道,而鼻尖又暗暗的纏著幽幽的香氣,這是小虞的味道,姬烈沒有騙小胖子,小虞真的很香,雖然她從來不戴花,也不塗香粉,但卻自有一股香氣,清微浸人。


    “咕咕。”


    小鳥‘誅邪’在肩頭輕聲叫著,它又在啄姬烈的頭發了,雖然裏麵並沒有虱子,也沒有糠皮粒,可是它卻對這件事情樂此不彼,為此,小虞怕它吵著姬烈,還趁著姬烈閉著眼睛的時候,曲指白玉般的手指彈了它一記。


    姬烈並沒有睡著,他隻是太累了,裝了三年的傻子就好比崩了三年的弦,今天突然放鬆下來,怎麽會不累?隻是越累,他越睡不著,腦海裏閃現著一幕幕畫麵與一張張臉,他答應過讀書的小女孩,一定會迴來,也答應了小胖子,會活著迴來,可是,活著往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侯子……”小虞一直在注視著姬烈,看見他眉頭緊緊皺起來,她忍不住輕輕的喚了一聲。


    聽見這滿含擔憂的喚聲,姬烈睜開眼裏,朝著小虞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擔心,然後他把肩頭那仍在堅持不懈啄頭發的誅邪給捉下來,捧在手裏,輕輕的撫摸著。


    “嘎吱。”


    這時,馬車卻忽然停了,車轅上的宋讓把簾挑開,指了指前方。


    到了麽?


    姬烈漫不經心的順著宋讓的手指一看,雜亂無章的蘆葦蕩肆意蔓延,看不見村莊,也沒有人煙,四下裏靜得可怕,連鳥叫聲也沒有,而前方卻有一個小山坡,坡下有一輛馬車,健馬甩著尾巴啃著蘆葦,啃得很歡,雄壯魁梧的黑衣人站在馬車旁,橫按著腰上鐵劍,背對而立,小山坡上有個人影,小小的個子卻披著一件黑色大氅,上麵繡著一隻特別醒目的玄鳥。


    燕十八。


    姬烈鑽出馬車,把誅邪放在肩上,朝小山坡大步邁去,宋讓等人追了上來,攔住了他。


    姬烈微笑道:“去去就來,別擔心。”


    宋讓搖頭,目光卻看著那魁梧的黑衣人;光頭熊戰取下了背上的戰錘,警惕的看向四周。


    農夫姒英搶在了姬烈的身前,抬劍架在了盾上,微埋著頭;旋風雙斧霍巡提著斧頭護住了姬烈的左麵,渾身上下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姿式,手臂內彎,兩腿下沉;劍術老師小虞不知從那裏弄來兩把鐮刀,站在了姬烈的右邊,她眯著漂亮的眸子,嘴角卻挑著;田氏兄弟在姬烈的身後,各自搭箭引弓,瞄準的卻不是黑衣人,而是深深的蘆葦蕩裏。


    一行九人,隻有小巫官小黑沒有跟上來,他在第一時間就鑽到了馬車下麵,不過,卻險些被瘦馬一腳踩死。


    “安國的傻子!”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坡上的燕十八猛地轉過身來,朝著姬烈大聲叫道。


    “燕國的傻子!”姬烈提起拳頭揚了揚。


    燕十八攏著嘴叫道:“你信不信我會殺你!”


    “你信不信我會揍你!”姬烈舉起了拳頭,然後慢慢的張開,又虛虛的開合著五指。


    燕***了下鼻子,看了看自己的褲襠,臉上一紅:“你無恥下流!”


    “我說到做到!”姬烈高聲叫道。


    燕十八一怔,也不知他想到啥,突然叫道:“我們是朋友!”


    “朋友!”姬烈點頭。


    “哈哈……”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或許是這笑聲衝淡了那若有若無的殺意,又或許是因為‘朋友’兩個字太過珍貴,背對而立的黑衣人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手,深深的蘆葦蕩裏走出了一群黑衣死士,他們或者持戟,或者持弓。


    ……


    “快上來,我等你很久了!”


    “你鬼鬼祟祟的,小心我揍你!”


    小山坡雖然不高,但卻長滿了野草與荊棘,再加上泥土又濕又鬆,所以每往上爬一步都非常困難,好在姬烈常年習武,爬的倒不是特別慢,小虞提著裙子走在他身邊,身姿輕盈的像隻蝴蝶,那些雜草與荊棘仿佛是她的朋友一樣,會刻意的避開她,這很神奇。


    宋讓倒底還是不放心,便讓小虞跟著他上去,畢竟,美麗的小侍女隻要收起那兩把鐮刀,看上去人畜無害,而且特別可愛。


    “你聽見了嗎?”燕十八蹲在山坡上的一塊石頭上,雙手攏在嘴邊嘲姬烈喊。


    “你在說什麽?”


    “你聽見了嗎?”


    因為正在雜草與荊棘中穿行,姬烈沒聽清,燕十八又重複了一遍,姬烈頓足傾聽,隱隱約約的風聲潛入耳中,間或又有一種奇怪的沙沙聲,連綿不絕的,仿佛蠶蟲食葉一樣。


    小虞道:“侯子,是浪聲。”


    坡下非常安靜,坡上卻有風聲和著浪聲,背麵是一平四展的平原,正麵卻是浩瀚奔滾的大河,就以這一片小山坡為界限,這個世界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


    姬烈與燕十八並肩而立,小虞站在他們身後,姬烈高出燕十八一頭,燕十八起初不在意,後來覺得後背挺得有點酸,便悄悄的站在了一塊尖石頭上。


    誰知,還是被姬烈發現了。


    “哈哈……”姬烈笑起來。


    燕十八臉上一紅:“笑什麽笑?你還笑得出來?”他真的很容易臉紅。


    姬烈眯著眼,把他上上下下的一陣打量,問道:“你穿大氅是不是因為我長得比你魁梧?”


    “你……”


    燕十八險些氣結,臉‘唰’一下紅透了,白皙的脖子上透著幾根淡淡的青筋,他怒視著姬烈,奈何姬烈眼裏卻充滿著戲謔,根本不怕他的眼神,他一心想要搬迴一城,於是脫口而出:“你帶著這麽美麗的一個女子,是不是因為我長得比你好看?”


    “啊?”姬烈驚奇。


    “格格。”小侍女抿嘴偷笑。


    燕十八額上滾起了汗,提起手想擦,又放下,尷尬不已。姬烈就那麽驚奇的看著他,仿佛被他的美貌所迷。燕十八實在受不了姬烈的熊樣,轉過頭去,看著茫茫大河:“姬烈,我是該說你人傻膽大呢,還是該說你英勇無畏?”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讓姬烈收斂了戲謔的神態,他向前走了兩步,放眼看去,天地茫茫,大河仿佛就在腳下滾蕩,在那蘆葦的深處,泊著孤零零的一艘帆船,而那裏將是他起航的地方,他的聲音很沉:“天大地大,卻沒有我姬烈的容身之處,我又何償不知,前路就如同這洶湧的河流,一遇風起巨浪排天,即便無風,也有暗流滾動,隻要稍不注意,就會舟覆人亡。可是,我沒得選擇。”說著,他想起那隻竹筒,以及那竹筒裏的竹簽,一長,一短。


    燕十八走到姬烈身邊,看了他一眼,皺了皺鼻子:“從安國的少台到燕國的燕京,若是走泰日峽道,全程三千八百裏,會途經宋國、鍾國、蔡國、代國、扶餘國等,蔡國的美女很多,你可以在路上挑幾個,沒準還會遇上蔡國的第一美女蔡宣,她長得可真美啊。”看了一眼正在撇嘴的小虞,又道:“不相伯仲啊,左擁右抱,人生一大美事。”


    小虞雪白的牙齒咬著下嘴唇,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纖纖素手的尾指卻在輕輕的勾動,這是她的小習慣,想拿鐮刀削人時,就是這樣。


    “難不成,你見過那位蔡國第一美女?”姬烈沒有注意到小虞的小動作,他的眼睛虛虛的眯著,或許是因為迎麵吹來的風漸漸的冷了,他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飄浮。


    “可惜,我也沒有見過,再說,我還小。”燕十八下意識的摸了下鼻子,抓著鼻尖往上提了提,鼻翼兩側就堆皺起來,但一點也不難看,因為他的皮膚很白,像透明的瓷玉一樣。


    你還知道你小啊,姬烈嘴角一彎,迎著風說道;“可惜,我沒得選擇,我的前路就隻有一條,不然,真想去看看那位蔡國美女。”


    “是啊,我們這些傻子,本來就沒得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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