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了,最後的、冷冷的一抹白掛在望淵山上,宮城門口的人群開始三三兩兩的散去,宮門閉上了,一切塵埃落定。


    誰也沒有料到,安君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應對,不日,次子姬風便會離開少台,前往宋國為質,而三子姬綃則會留下來,等待一個黃道吉日被立為世子。


    紛爭結束了,惶恐也被突如其來的瀑雨洗刷得幹幹淨淨,卿、大夫們這才發現,雖然可能注定有一方會不甘心,但這仍然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至於那個傻子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他們並不關心,或許偶爾也會關心,隻不過與他們的利益幹係不大,他們選擇性忘卻。


    樹葉還未幹透,陳積的雨水順著葉麵的紋路掉下來,滴在鐵劍的劍柄上,沿著劍柄上的花紋往下浸,最終消失於手掌的邊緣。


    手掌發白,緊緊的箍著劍,抱劍的人挺立在樹下,冰冷死寂的眼神隨著逐漸黑暗的天空變得焦急起來。


    “宋師,我們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細細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美麗的小侍女撕下一截布條咬在嘴裏,把滿頭秀發攬成一束,以布條係住,隨意的甩了甩,然後取出一張硬弓,崩了崩弦,負在身上,又背起裝滿箭矢的箭囊,隨後,兩隻素白小手一晃,竟然從車頂上抽出兩柄雪亮的兵器。


    這是兩柄極為怪異的兵器,長不及兩尺,像彎彎的鐮刀一樣。


    小侍女將兵器插在腰後,又從車內扯出一根還沒點燃的火把,挑簾而出,站在轅上搭眉望了一眼遠方那抹白,迴頭道:“宋師,再不決定就來不及了。”


    車夫縮在陰影裏,牙邦咬得死緊,顯然猶豫難決。


    小侍女皺了皺眉:“那個燕國人未必可靠,在這個時候,那些受了侯女恩慧的人也未必會再來幫我們,我們隻能靠自己,趁著城門還沒關,把小侯子救出來,連夜離開。”說完,單手在車柱上一撐,身子打旋而起,輕飄飄的落在車蓬上,準備舉火為號。


    與此同時,在原本姬烈居住的破院四周,陸陸續續有人打開了門,走到了黃土道中,有的光著臂膀提著碩大的戰錘,有的衣衫襤褸腳上還沾著泥,手裏卻提著劍與盾,有的剛剛放下小貨擔,即從裏麵抽出兩把重斧……


    他們是宋國鐵士、宮廷近衛軍,十二年前追隨宋國小侯女一道來到安國,小侯女亡後,他們的小侯子被逐出了宮城,軟禁在這裏,而他們也隨即來到這裏,苦苦的等待,默默的守侯,隻為了當初他們半跪於地時,對小侯女做出的承諾。


    今夜,或許他們都將長眠於此,但卻無一人退縮,這就是武士的尊嚴,一諾輕生死,一諾重幹城!


    他們的腳步落得極沉,一落一個坑,驚得角落裏的野狗夾著尾巴顫抖,同時也驚醒了破院裏的婦人,這婦人默默的放下懷裏大水盆,用衣襟擦了擦手,轉身走入房間裏,出來時手裏提著一張巨大無比的弓。


    婦人看了一眼宮城的方向,麵無表情的點燃了箭頭上的油布,左腳前踏,右腳往後斜蹬,粗如水桶的腰則不可思議的彎成了一張弓,而手上的巨弓,滿如圓月。


    “轟!!”


    破爛的木門碎裂成渣,壯若小山的巨漢踏入院中,揚起了手中臉盆大小的戰錘,他的眼神猶如一井死水,定定看著婦人的右手。


    婦人與其對視,半分不讓。越來越多的人在聚集,他們走過門口,看也不看院內一眼,死一般的靜。


    少台城中某個地方,一群群的幽靈從陰影裏冒出來,他們渾身上下裹著黑布,隻在衣領口繡著白色的日月,他們靜靜的聚集在空闊的莊院裏,靜待一聲令下,或是一點火光劃破長空。


    宮城上,頂盔貫甲的城門將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在城牆上,他的手一直搭著劍柄,五根手指不時的虛開虛合,在他的身後,一隊長戟甲士魚貫而隨。對麵的不遠處,也有一隊人迎麵而來,是另一個城門的城門將,他們將在中段匯聚,可是卻不約同的停下了步伐,從頭盔縫裏互相望著對方。


    雨雖停了,寒意卻更滲人。


    夜風刮起地上的殘葉,順著死士們肩膀處的縫隙一直往前飄,來到屋簷下打了個轉,悄悄的潛入了明亮的室中。


    蓄著一把漂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歪身坐在案後,手裏捉著一杯酒卻未就飲,另一支手輕輕的叩著案。


    “叩,叩叩……”


    叩聲零亂,彰顯著他此時的心情,良久,他放下酒杯,默然走出室,看著院內那一群黑壓壓的死士,點了點頭。


    死士首領半跪於地,沉聲道:“家主放心,事若不成,提頭來見。”


    中年男子沒說話,挽著衣袖出了院子,登上了馬車,消失在黑夜即將來臨之時。


    ……


    箭已臨弦,一觸即發。


    美麗的小侍女正準備點燃火把,眼睛卻驀地一閃,嘴角彎起,身子前傾,透過樹影直直的看向宮城。


    城門開了,兩名宮人與一隊甲士護送著姬烈走了出來,姬烈東看看、西瞅瞅,仿佛在四處找尋著自己的車夫與小侍女,神情頗是焦急。


    “侯子……”


    小侍女一聲歡唿,從車蓬上跳了下來,腳尖一掂,正想朝姬烈奔去,臉上卻驀然一紅,‘嗖’的一下鑽入了車中,眨眼間又鑽了出來,背上的弓不知去哪了,兩把鐮刀也消失不見。


    有人比她更快,姬烈方一出來,啞巴車夫便像脫弦的利箭一樣朝姬烈奔去,他一把抓住姬烈的胳膊,上下左右的看,深怕姬烈少了點什麽。


    “啊,啊啊……”車夫激動不已,眼睛亮得像璀璨的星辰,張著空洞洞的嘴,胡亂的比劃著,在這一刻,他歡快的像個三歲孩童。


    “哈哈,我沒事,咱們迴家。”


    姬烈輕輕一笑,胸口的暖意騰騰升起,車夫與小虞在擔心他,他又何嚐不是在擔心著他們。如今,見他們完好無恙的站在自己麵前,姬烈心中的巨石終於落地。


    這時,小侍女輕盈的走來,依舊是那般怯怯的,像風中柔弱的草絮一樣。那匹瘦得即將倒斃的馬也看見了姬烈,撲扇著耳朵,拉著破車一路小跑過來,將一顆碩大的腦袋湊向姬烈,伸出腥臭的舌頭舔姬烈的臉。


    “侯子迴來了,見過侯子。”


    小侍女端著手朝姬烈施了一禮,儀態周致,溫雅宜人,與方才那個背弓提刀的小女孩一較,簡直判若兩人,隻不過,她的臉蛋上那一抹彩霞還是沒消。


    ……


    月色如水,溫柔的撫著少台城的大街小巷。車夫趕著瘦馬,瘦馬拉著破車,一路嘎吱嘎吱響。


    姬烈與小虞坐在車中,姬烈一直靜靜的看著她微笑,小侍女一張臉羞得通紅,那兩把鐮刀藏起來很容易,可是那張硬弓就太難了,車內就這麽大點地方,她遮住了這邊,卻露出了那邊。


    “小虞。”姬烈喚了一聲。


    “嗯。”


    小虞低著頭應了一聲,還在想用裙擺將露出來的硬弓遮住。


    姬烈伸出手把她的手輕輕按住,微笑道:“你就是我的劍術老師,對不對?”現在,他不用再裝傻了。


    “嗯,啊……”


    觸手的那一瞬間,小虞就像被針刺了一樣,猛地縮手,等縮迴來,卻突然覺得不妥,緊接著,姬烈又來了這麽石破天驚的一問,她頓時呆住了,眨著眼睛反應不過來。


    這時,車外傳來“劈啪”一聲響。


    聽見這響聲,小虞臉上更紅了,咬著嘴唇,輕聲應道:“嗯,小虞教的不好,請侯子責罰。”


    姬烈瞅了瞅她身後硬弓,笑道:“你的劍術可比我強多了。”


    “比,比不過宋師的,小虞不擅長用劍的。”小虞用裙子按住硬弓,聲音越來越細,頭越來越低,臉蛋都快藏到胸口裏去了。


    姬烈心中溫軟一片,他沒有再追問小虞的劍術又是跟誰學的,也沒有問她身後的弓是怎麽迴事,很多事他都知道,隻是彼此心照不宣罷了,不過,有一件事他不得不問:“小虞,那牆上讀書的人是誰?”


    這迴,小虞很幹脆的搖頭:“不知道。”


    姬烈心中一沉,如果連她都不知道,那也就意味著自己的啞巴車夫也不知道,而他已經抽了那支代表流放的短竹簽,不日便會離開安國,直到安君死去,新的國君繼位後,他才能迴來。


    那一天,是十年後,還是三十年後,遙遙無期,自己欠下的恩情,幾時才可以償還?


    想著,想著,姬烈閉上了眼睛,心裏卻愈發篤定,所有的恩情都不會忘,所有的恥辱終會還。


    今天的短簽他是不得不抽,如若不然,恐怕他再也走不出宮城,並將永遠的失去他的車夫與侍女。安君可以賭他倒底傻不傻,他卻不可以賭安君能否有一顆仁厚的心。這,就是別無選擇。


    “侯子,為它取個名吧。”


    耳邊響起小虞的聲音,姬烈睜開眼來,隻見在她那雪白的掌心裏臥著一隻毛絨絨的,剛剛睜開眼睛的小鳥。


    姬烈笑道:“我有一把劍叫‘虎邪’,那就叫它‘誅邪’吧!”


    “是這把劍嗎?”


    寒光乍射,一柄鋒利的長劍橫曳在眼前,姬烈愣住了,他根本沒有看清自己的小侍女是從哪裏把它拿出來的。


    小虞的臉蛋又紅了。


    ……


    “灰兒,灰兒……”


    瘦馬識途,到了破院前便停住了腳步,歡快的叫著。


    車夫揭開簾,姬烈與小虞一前一後的走出來,小侍女一直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


    姬烈微笑著向院子走去,卻發現院門不翼而飛,他迴頭向小侍女看去,小虞仍然低著頭,脖子上卻仿佛長了眼睛一樣,細聲道:‘我不知道。’


    “哦。”


    東麵的房間裏透著燈光,與皎潔的月光相互輝映,婦人那臃腫的身影透在窗上,稍徐,婦人聽見了動靜,推開窗,狠狠的瞪了姬烈一眼。


    一切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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