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三天後,燕國的使者來到了少台城。


    與燕國使者一同來到少台城的還有燕侯的第十八個兒子。


    據說,腦子有點問題。


    三月的安國,桃花開得格外濃豔。


    桃花妖嬈,燕國亦妖。


    縱論當今天下,八百諸侯,燕國不如齊國富庶,不若雍國根基深厚,也比不上南楚獨霸江東的地理優勢,甚至與新銳宋國相較也有諸多不如,但燕國就是燕國,燕人世代身居北方苦寒之地,卻並未被風雪壓彎了脊梁,反被淒風苦雪鑄就了一身血性。


    燕人好戰,燕人擅戰。


    大小上百戰,從無敗績。


    燕國不與別國同。


    燕人尚黑,黑色代表五行之水,當燕人身披玄甲,兵臨城下時,那鋪天蓋地、汪洋成勢的黑色象征著悲傷、不祥與死亡,可當燕人滅得敵國,奪得城池,雄糾糾氣昂昂的站在敵國城頭高唱戰歌時,那奪天搶地的氣勢同樣象征著孤獨、驕傲與高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戰……”


    高昂的戰歌響在桃花絢爛處,驚得樹上的鳥兒亂飛。


    三輛四驅戰車並駕齊驅,將並不寬大的桃林夾道塞得密不透風,戰車是黑色的,戈矛是黑色的,鋌立在戰車上的武士也是黑色的。


    燕人不戴冠,隻以黑布裹頭,刀鋒般的眼睛直視著前方,視那甜膩而柔軟的花香若無物。


    戰車的後麵是兩輛禮車。


    燕地苦寒,戰車無傘無蓋,便連侯子與使者所乘的禮車也不例外。使者是位年過五旬的老人,從頭倒腳裹著黑袍,隻在衣領上繡著一隻玄鳥。


    相傳,玄鳥隕卵方有燕。


    燕人,是金烏的後裔。


    高傲的玄鳥、璀璨的金烏,慢慢的飛翔在溫潤的花海中。


    在桃林道的盡頭,望淵山下,安國的三卿六禦早已一身光鮮的守侯在道口,傾聽著戰歌聲徐徐浸來。


    少台城門口,安國世子姬雲率著一批火甲武士,駕著火雲戰車,穿出了城門,緩緩駛向望河山。


    宮城之上,望城台中,安君俯視著兒子的戰車長龍,臉上的神情既猶豫又興奮。老巫官站在他的身後,將國君的忐忑盡收眼底。


    “君上莫憂,十年苦心,今日定當一償所願。”


    “但願如此。”


    安君展開袍袖,邁前一步,直抵宮牆望向遠方,仿佛這樣便能看見玄鳥與朱雀共輝。


    他有些迫不及待。


    老巫官搖了搖頭,暗暗的。


    玄鳥飛出了花海,在望淵山下的道口頓了一頓,戰歌聲並未停歇,與綿長人龍一道奔向少台城。與此同時,火雲戰車的鋒角抵攏玄鳥。


    越來越近。


    “看啊,看啊,那便是我們安國的戰車……”


    “看啊,看啊,那首車上的武甲便是我們安國的世子,未來之君……”


    “看啊,看啊,燕國的戰車好寒酸,連傘蓋也沒有……”


    遠遠的,安國人在望淵山上、在道路兩旁、在樹林中比較著、讚歎著。安國自宋姬打開泰日商道以來,一直在暗自圖強。


    存匕十年,今日當一試其鋒。


    麵對安人震天蕩地的唿聲,坐在左首禮車中的燕侯十八子歪過腦袋,眨著眼睛,問另一輛車中的使者:“老師,安國人是在歡迎我們麽?”


    使者答道:“是的,侯子不要怕,燕人無懼。”


    “燕人無懼!”


    年方十歲,腦子有點問題的燕侯十八子站了起來,挺著孱弱的胸膛,學著父侯的樣子,眯著眼睛,看向那奔騰而來的朱雀。


    使者微微一笑。


    朱雀來了,與燕國的車隊執鋒相對。


    人海寂靜。


    便連戰馬也互相注視著,不安的刨動著前蹄。


    燕侯十八子看著英姿颯爽的姬雲,他竭力的保持著眯眼的樣子,從眼裏縫裏逼視著安國的未來之君。燕人無懼,縱然他隻是十八侯子,縱然腦子有問題,但燕人便是燕人,凜然不可侵犯。


    使者靜靜的,肅穆。


    他在等待,等待安國的未來之君讓開。


    果不其然,姬雲臉色變了數變,終於一勒馬韁,避在了道旁,並朝使者溫和一笑,攏手一揖:“燕使遠道而來,安國不勝榮幸。”又朝著那傳聞中燕侯的傻兒子一揖:“見過侯子。”


    “世子多禮。”


    “嗯。”


    使者還禮,燕侯十八子抱揖,但卻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姬雲臉色再變,笑道:“父侯已在城外等侯,燕使請。”說完,猛地一揮手,火甲鏘鏘的戰車一水二分,散在道路兩旁,欲讓燕國車隊先行。


    “世子請,侯子請。”


    使者卻未先行,而是朝著燕侯十八子使了個眼色。按古禮,使者出使他國等同國君,但若與侯子一道出使,侯子為正使。


    姬雲請使者先行,此舉耐人尋味。


    燕國使者是何等人物?不需轉念,即以行動告知,將在安國遊學數年的侯子,不管他腦子是否有問題,還是隻為十八子,終究是燕侯之子,萬乘之君之子。


    玄鳥與朱雀並駕而行。


    一路上,姬雲都在暗中打量著燕侯十八子,燕侯十八子額角冒著細汗,但身子卻挺得筆直。


    唉,大國之子果然不同。


    便連個傻子,氣勢也與小國的傻子有天差地別。


    姬雲在心頭感歎。


    望淵山距少台城不過十裏,黑紅相間的車隊駛向城門。安君領著上、中、下三巫,以及諸史夾道相迎。


    安國的老巫官接過燕使遞來的國書,高聲禮唱:“昊天在上,伏惟告之,今有友邦,萬裏而來,我心唯榮,我心唯喜,載歌於路,陳粟於土……後土在下,伏惟尚饗!”


    等到長長的迎禮唱罷,安君牽著燕侯十八子登上了自己的六驅馬車,向宮城行去。


    安國人並未散去,湧在車隊的後麵,人人麵帶喜色,仿佛盛大的節日一樣。


    諸侯迎禮,有文禮也有武禮,國君迎於城門,巫官禮唱讚頌,這是邦國文禮。而文禮隻是開胃小菜,稍後在宮城外還有武禮可以看。


    安國人等的,便是武禮。


    此時,燕國的傻子坐在六驅馬車中,高貴的行於萬人之前,安國的傻子坐在瘦馬破車中,孤獨的行於巷道深處。


    破車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嘎嘎響。


    啞奴車夫揮動著鞭,舍不得抽馬,一下一下的抽著虛無的空氣。


    姬烈聽著車輪與鞭聲,臉上的神情也在不斷的變幻著。


    今日一早,小侍女撿到一封信,信裏麵寫著:蒼鷹當博擊長空,豈可久戀於巢。隨後,他這個被人遺忘多年的傻子突然時來運轉,竟然被那高高在上、素未蒙麵的父侯給想起來了。


    安君派人來通知他,收拾妥當後,即刻前往宮城聽侯君命。


    此時,傻子頭戴簇新的板冠,身穿朱紅錦袍,腳上蹬著翹頭縷紋鞋,腰上也懸著一柄劍。乍眼一看,倒是有模有樣,像是國君的兒子。


    遊學燕國?流亡於外?


    來得如此快,讓人始料未及。那怕在聽見牆上讀書人的那番話後,姬烈心裏便有所預料與準備,但此時此刻乍聞之下仍是心亂如麻:是誰在幫我?能成功嗎?肯定與那個讀書的小女孩有關,她穿著紅色的衣裳,會不會是侯族宗室?她們是誰?


    ……


    路,總會有盡頭,就算走得再慢也會走到終點。


    “灰兒,灰兒……”


    骨瘦如柴的瘦馬終於穿出了巷道,來到宮城外。


    人山人海。


    啞奴車夫將馬車停在人群外,挑開簾,將茫然無緒的姬烈迎下來。


    車夫微張著沒有舌頭的嘴,定定的看著傻子,指了指人海中央那高坐於台的安君,又指了指自己,再將指尖定在了傻子的胸口。


    一切,盡在不言中。


    傻子裂嘴一笑。


    早已等侯著的兩名宮人迎上前來。


    傻子傻笑著,向他們走去。剩下的路,唯有傻子一人獨行。


    宮人引著傻子,甲士們分開人群。


    平生第一次,有宮人領路,有甲士護衛,但傻子的心中卻並不欣喜也不惶恐,他隻是傻笑著,一瞬不瞬的看著那高台上的安君。


    安君並沒有看他,正在對燕國的傻子噓寒問暖。


    “四哥,四哥……”


    遠遠的,一個小胖子朝著姬烈猛烈的揮手,但姬烈卻沒有看過來,他的注意力在高台上。


    “四哥!!!”


    小胖子加大了聲音,並揮動著手中的雪白小鳥。


    “傅弟……”


    姬烈聽見了,朝著那小胖子笑了一笑,小胖子所處的位置在安君的右下首,屬於侯族的觀禮台,世子姬雲、侯子姬風、姬綃都在其中。


    姬烈正要舉步向那小胖子走去,身旁的宮人卻冷冷一聲咳嗽:“小侯子,請隨奴來。”宮人為賤民,多為罪奴。


    從下麵繞過侯族觀禮台,來到卿、大夫們的禮台,但宮人與甲士卻並未停下,而是引著傻子走向了士族的禮台,在那裏有一個小看台,既不與士族們紮堆,也不與平民相等,就那麽孤零零的凸現著。


    “小侯子,請。”或許因為肢體不全,宮人的聲音陰惻惻的。


    有位置坐,已然不錯。


    姬烈大模大樣的跪坐在小看台裏,仍然掛著那標誌性的傻笑。


    身周的士族們開始嗡聲如蟻:“這便是那個傻子麽?”


    “是的,你看那眉眼與宋姬一模一樣……”


    “是啊,隻是可憐了宋姬,那般聰慧絕倫的一個人物,竟然生了個傻兒子!不過,幸虧是個傻子,要不然,遲早安國會變成宋國,聽說,這傻子連撒尿也不會……”


    “哈哈,若是不會撒尿,那豈不憋死?”


    “噓,禁聲!”


    突然,一道眼光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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