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餘喚醒。宿灑未消,頭昏腦漲,昨天的事情像一筆陳年舊賬,已經模糊不清。餘搖搖晃晃地走進校場,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餘聽到從升天台上傳下來孫丙平緩而舒暢的呻吟,知道他還健在。快班的班頭劉樸從高台上小跑著下來,神色詭秘地說:

    “老爺……”

    順著劉樸嘴巴呶去的方向,餘看到,在對麵的戲樓前,簇擁著一群人。這些人衣甲鮮明,形狀怪異。有的粉麵朱唇,有的麵紅耳赤;有的藍額金睛,有的麵若黑漆。餘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孫丙領導的隊伍。難道是他的餘黨重新糾集反進了縣城?餘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圍在一隻巨大的紅色木箱周圍。箱子上坐著一個用白色和金色勾畫了象征著大忠大勇的義貓臉譜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掛著一件長大的黑色貓衣,貓帽上的兩隻耳朵誇張地直豎起來,耳朵的頂尖上,各聳著一撮白毛。其餘的各位,有披了大貓衣的,有頂戴著小貓衣的。一個個神情肅穆,仿佛等待著登台獻藝。在衣箱上麵,橫放著一些槍刀劍戟,紅纓燦燦,一看就知道是戲班子的把式。原來是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了,餘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時刻,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到了升天台前,難道僅僅是為了演戲?高密東北鄉民風剽悍,對此餘已經深有體會。

    貓腔戲神秘而陰森,演出時能令萬眾若狂,喪失理智……想到此餘心中一陣冰冷,眼前出現了刀光劍影,耳邊仿佛鼓角齊鳴。劉樸在餘的耳邊悄聲說:

    “老爺,小的有一個預感——”

    講。

    “這檀香刑是一個巨大的釣餌,而這些高密東北鄉的戲子,正是前來咬鉤的大魚。”

    餘保持著外表的平靜,微笑著,邁開方步,端起大老爺的架子,在劉樸的護衛下,來到了他們麵前。

    貓腔班子裏的人都閉口不言,但他們的炯炯目光讓餘感到了森森的敵意。

    “這是知縣大人,”劉樸道,“你們有什麽話要說?”

    他們默默無語。

    你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餘問。

    “從東北鄉來。”那個端坐在衣箱上的義貓用戲中的腔調,甕聲甕氣地說。

    來此何幹?

    “演戲。”

    誰讓你們在這種時刻到這裏來演戲?

    “

    貓主。”

    誰是你們的貓主?

    “貓主是我們的貓主。”

    他在哪裏?

    義貓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孫丙。

    孫丙是國家重犯,身受重刑,在這高台上已經示眾三日,他如何能夠指示你們前來演戲?

    “高台上綁著的隻是他的身體,他的靈魂早已迴到了高密東北鄉,”義貓心馳神往地說,“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餘感歎一聲,道:

    你們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孫丙雖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畢竟是你們貓腔的祖師爺,在他臨終之前,為他獻戲,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們在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演戲,顯然是不合時宜。你們都是本縣的子民,本官向來是愛民如子,為了你們的身家性命,本官勸你們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迴到你們的東北鄉,在那裏你們想怎麽演就怎麽演,本官決不幹涉。

    義貓搖搖頭,低沉地、但是堅定不移地說:

    “不,貓主已經指示我們,讓我們在他的麵前演戲。”

    你剛才還說,升天台上綁著的,隻是你們貓主的身體,而他的靈魂早就迴到了高密東北鄉。你們在這裏演戲,難道是要演給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看嗎?

    “我們遵從貓主的指示。”義貓毫不動搖地說。

    你們難道不怕殺頭嗎?餘手指著縣衙的方向,聲色俱厲地說,袁大人的精銳官兵正駐守縣衙;餘迴手又指了指通德書院的院落,說,這裏正休整著德國的馬隊。

    明天就是鐵路通車大典,無論是洋兵還是官軍都是如臨大敵。你們在這樣的時刻,跑到德國兵的眼皮底下來搬演你們的貓腔狗調,這與犯上作亂、聚眾鬧事又有何異?

    餘指指升天台上的孫丙,說,難道你們想學他的樣子?

    “我們什麽都不幹,我們就是演戲,”義貓好像賭氣似地說,“我們什麽都不怕,我們就是要演戲。”

    高密東北鄉人民喜歡演戲,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對你們的貓腔很是喜歡,貓腔的曲調本官都能演唱。貓腔宣揚忠孝仁義,教化人民通情達理,與本官的教諭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對你們的演出活動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對你們這種熱愛藝術的精神深為嘉許,但現在絕對不行。本官命令你們迴去,等事情過後,如果你們願意,本官將親率儀仗,到高密東北鄉請你們到這裏來演出。

    “我們

    遵從貓主指示。”義貓執拗地說。

    餘乃本縣最高長官,餘說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萬歲皇爺也沒有不讓百姓演戲。”

    你難道沒聽說過,“不怕官,就怕管”嗎?你難道沒聽說過“砍頭的知府,滅門的知縣”嗎?

    “你把俺們的身體剁爛,俺的頭還是要演。”義貓氣哄哄地站起來,吩咐他的徒子徒孫們,“孩兒們,開箱。”

    那些各式各樣的貓們從箱上抽出了刀槍劍戟,儼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隊伍。紅木大箱也豁然打開,顯出了裏邊的蟒袍玉帶、鳳冠霞帔、頭麵首飾、鑼鼓家什……

    餘吩咐劉樸跑到書院,招來了十幾個正在輪休的衙役。

    本縣苦口婆心相勸,完全是為了你們好,你卻一意孤行,全不把大老爺放在眼裏,餘指著義貓對衙役們說,把這個為首的大貓抓起來,其餘的雜貓,用亂棍給我打出城去!

    衙役們嘴裏咋咋唿唿,胡亂揮舞著水火棍子,其實完全是虛張聲勢。那個義貓卻撲地跪倒,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哭嚎,然後就開腔唱了起來。他剛剛跪地時餘還以為他要向餘求情呢,但餘馬上就發現他跪得是升天台上的孫丙,他們貓腔的祖師。

    他發出一聲哭嚎餘還以為他是看到孫丙受刑後心中悲痛呢,但餘馬上也就明白了,這聲哭嚎是一個高亢的叫板,是一個前奏,接下來的演唱就如開了閘的河水滾滾而來了。

    貓主啊~~你頭戴金羽翅身披紫霞衣手持著赤金的棍子坐騎長毛獅子打遍了天下無人敵~~你是千人敵你是萬人敵你是嶽武穆轉世關雲長再世你是天下第一~~咪嗚~咪嗚~~那些黑臉的貓紅臉的貓花臉的貓大貓小貓男貓女貓配合默契地不失時機地將一聲聲的貓叫恰到好處地穿插在義貓響徹雲霄的歌唱裏,並且在伴唱的過程中,從戲箱裏熟練地拿出了鑼鼓家什還有那把巨大的貓胡,各司其職地、有節有奏地、有板有眼地敲打演奏起來。

    第一棍打倒了太行山~~填平了膠州灣~~第二棍蕩平了萊州府~~嚇死了白額虎~~第三棍打倒了擎天柱~~顛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咪嗚~~咪嗚~~他們聲情並茂的演唱立即就產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衙役們都是本縣人,其中有半數來自東北鄉,他們對貓腔的癡迷和親和,更非餘這個外鄉人所能理解。盡管餘從孫眉娘那裏學會了許多貓腔的唱腔,但無論如何貓腔的調子也不會把餘感動得像高密人那樣眼淚汪汪。餘已經感受到了,今天的演唱非同一

    般,義貓毫無疑問也是貓腔行當裏的大師級的人物。他的嗓子具有貓腔調裏最經典的銅聲銅氣的沙啞,而且能夠在最高的調門上再往高處翻上一番一一這就是貓腔著名的翻花——在貓腔的曆史上能夠唱出翻花的除了常茂就是孫丙。孫丙金盆洗手之後,連眉娘都認為翻花絕技已經失傳,但沒想到,這個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義貓,又讓絕技再現。餘承認義貓的翻花演唱精彩絕倫,這樣的演唱完全可以登上大雅之堂。餘看到街役們,包括辦事機警、頭腦清醒的劉樸,都進入了癡迷的狀態,他們一個個眼睛發亮,嘴唇半張,已經忘了身在何處。餘知道用不了多會兒他們就會與那些貓們一起咪嗚大叫,很可能還會遍地打滾、有可能就會爬牆上樹,這殺氣騰騰的刑場就會變成群貓嗥叫、百獸率舞的天堂。餘感到無可奈何,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收場。而且餘還看到,那些在升天台上站崗的衙役們也都魂不守舍,形同偶像。孫眉娘在席棚門口已經用哭聲伴唱,趙小甲更是欣喜若狂。他想往這邊跑,但他的爹扯住了他的衣裳。

    看起來老趙甲多年在外,中貓腔的毒還不深,還能夠保持著冷靜的頭腦,沒有忘記自己肩負的重任。至於那孫丙,他在席籠裏餘看不清他的麵孔,但他的哭笑難分的聲音,已經告訴了餘他的精神狀況。

    義貓邊唱邊舞,袍袖翻飛猶如兩片白雲,尾巴拖地宛如一根肉棍。他就這樣載歌載舞著、感人至深著、如鬼如扭著、勾魂攝魄著,十分自然地沿著台階一步步登上了高高的戲台。在他的帶領下,那些貓們也登上了高高的戲台。一場轟轟烈烈的演出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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