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知縣坐在轎子裏,時而熱血澎湃,時而情緒低落。陽光從竹編的轎簾縫隙裏射進來,一會兒照在他的手上,一會兒照在他的腿上。透過轎簾的縫隙,他看到轎夫的脖子上汗流如注。他的身體隨著轎杆的顫動上下起伏,他的心思也飄忽不定。夫人嚴肅的黑臉和眉娘妖媚的白臉交替著在他的腦海裏閃過。夫人代表著理智、仕途和冠冕堂皇;媚娘代表著感情、生活和兒女情長。這兩個女人對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但如果讓他選擇一個,那麽……那麽……隻有選擇夫人。曾文正公的外孫女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如果不把人質營救出來,如果不把孫丙

    捉拿歸案,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眉娘啊,你爹是你爹,你是你,為了你我必須抓你爹,我抓你爹也是為了你。

    轎子走過馬桑河上的石橋,沿著一條被挖斷了多處的土路,來到了馬桑鎮的西門。太陽正晌,但大門緊閉。高高的土圍子上堆壘著磚石瓦片,活動著許多手持刀槍棍棒的人大門樓子上高挑著一麵杏黃色的大旗,旗上繡著一個巨大的“嶽”字。

    幾個紅布纏頭、腰紮紅帶子、臉上塗了紅顏色的青年在旗下護衛著。

    知縣的轎子在大門前落下,知縣弓腰鑽了出來。大門樓子上傳下來響亮的問話聲:

    “來者何人?”

    “高密縣正堂錢丁!”

    “你來幹什麽?”

    “約見孫丙!”

    “我們元帥正在練功,不見生客!”

    知縣冷笑一聲,道:

    “於小七,你少給本縣裝神弄鬼,去年你聚眾賭博,本縣看在你家有七十老母的份上,饒了你四十大板,諒你還沒忘記吧?”

    於小七咧著嘴,說:

    “俺現在頂著小將楊再興!”

    “你就是頂著玉皇大帝,也還是於小七!趕快給我把孫丙喚來,否則抓進縣衙,板子伺候!”

    “那你等著,”於小七道,“俺去給你通報。”

    知縣看看身邊的隨從,臉上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知縣心裏想:嗨,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哪!

    孫丙身穿白袍、頭戴銀盔、盔上插著兩根演戲用的翎子,手提著那根棗木棍子,出現在大門樓子上。

    “城下何方來將,速速報上姓名!”

    “孫丙啊孫丙,”知縣譏諷道,“你的戲演得不錯嘛!”

    “本帥棍下不斬無名之輩,速速報名!”

    “好一個無法無天的孫丙,你聽著,俺乃大清朝高密縣正堂,姓錢名丁,字元甲。”

    “原來是小小的高密縣令,”孫丙道,“爾不在衙門好好做官,來此何幹?”

    “孫丙,你讓我好好做官嗎?”

    “本元帥隻管火洋大事,那有閑空去管你一個區區小縣之事?”

    “本縣來找你也是為了滅洋大事,你快快開門,放我進去,否則大軍一到,玉石俱焚!”

    “有什麽話你就在外邊說把,本帥聽得到的。”

    “事關機密,本縣必須與你麵談!”

    孫丙沉吟片刻,道:

    “隻許你一個人進來。”

    知縣鑽進轎子,道:

    “起轎!”

    “轎子不許進來!”

    知縣掀開轎簾,道:

    “本縣是朝廷命官,理應坐轎!”

    “那隻許轎子進來!”

    知縣對身後的縣兵頭目說,“你們在外邊等著吧!”

    “大人!”劉樸和春生按住轎杆,說,“大人,您不能一人進去!”

    知縣笑道:

    “放心吧,嶽元帥通情達理,怎麽會加害本官呢?”

    大門咯咯吱吱地從裏邊拉開,知縣的轎子顫顫悠悠地走了進去。鳥槍手和弓箭們想隨轎衝進去,圍牆上的磚石瓦塊就像冰雹一樣砸了下來。槍手和箭手想往圍牆上射擊,被知縣大聲嗬斥住了。

    知縣的轎子穿越了剛剛用鐵皮加固過的鬆木大門,大門上散發著濃烈的鬆油氣味。透過轎簾,他看到街道兩側支起了六盤鐵匠爐,風箱呱啦響,爐火通紅,每盤爐前都圍繞著一堆鄉民,在那裏鍛打兵刃,錘聲叮當,火花四濺。街上來往著婦女兒童,有的端著剛烙出的大餅,有的提著剝了皮的大蔥,個個都繃著臉,眼睛裏閃爍著明亮的火星。一個頭上紮著小抓鬏兒、袒露著圓滾滾的肚皮的男孩子,手裏提著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黑色瓦罐,歪著頭觀看著知縣的轎子,突然亮開了童稚的嗓門,唱了一句貓腔的跺板:“大雪飄飄好冷的天~~西北風直往袖筒裏鑽~~”孩子的高聲喊唱,逗得知縣一樂,但隨即而來的,是一陣蝕骨的淒涼。知縣想起了正在縣城通德書院校場上操槍演炮的德國軍隊,再看看被孫丙的妖術煽動得如癡如狂的馬桑鎮無知的鄉民,

    一種拯民於水火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的心中響亮著鏗鏘的誓言:夫人言之有理,值此危難之際,無論是為國還是為民,我都不能尋死,這個時候尋死,其實是一種無恥的懦夫行為。大丈夫生於亂世,就當學曾文正公,赴湯蹈火,挽狂瀾於既倒,拯萬民於倒懸。孫丙啊,你這個混蛋,你為了一己的私仇,要把馬桑鎮數千良民誘導到水火之中,本官不得不收拾你了。

    孫丙騎著一匹垂頭喪氣的棗紅馬,在轎子前邊引導著知縣的轎夫。馬的兩條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兒,裸露著青色的皮膚。瘦得尖尖的馬臀上,沾著一些黃乎乎的稀屎。知縣一眼就看出這原本是一匹駕轅拉車的農家劣馬,現在竟然成了嶽元帥的坐騎,可憐的馬啊!馬前活躍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塗了紅臉的青年,手裏提著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樣子是根鋤杠;馬後跟隨著一個樣子比較穩重、塗成黑臉的青年,手裏也提著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樣子也是鋤杠。知縣猜到了,這兩個青年,都頂著《說嶽》中的人物,一個是馬前張保,一個是馬後王橫。孫丙在馬上腰板挺直,一手挽著馬韁,一手舉著棗木棍子,動作極為誇張。這樣的騎馬姿態,應該配上一匹疾馳的駿馬,還應該配上邊關冷月或是開闊的原野——真可惜,知縣想——真可惜沒有駿馬,隻有一匹不時躥稀的老馬,隻有一條狹窄的塵土飛揚的街道,還有在塵土中刨食的母雞和在胡同裏追逐的瘦狗。轎夫跟隨著孫丙和他的護衛,來到了鎮子正中的一個幹涸了的大灣邊上。知縣看到,在平坦的灣底,聚集了數百名男人,他們都用紅布包頭紅布束腰,靜靜地坐著,宛若一片泥偶。有幾個花花綠綠的人,在眾人前麵那個用磚頭堆壘起來的台子上,高聲大嗓地用悲涼緩慢的貓腔調子演唱著令知縣這個兩榜進士也似懂非懂的唱詞:

    正南刮來了一股黑旋風~~那是洪太尉放出的白貓精~~白貓精啊白貓精~~生著白毛紅眼睛~~要把咱們的血吸淨~~太上老君來顯靈~~教練神拳保大清~~殺淨那些白貓精~~剝皮挖眼點天燈~~在大灣旁邊的一個新搭起的席棚前麵,孫丙翻身下馬。那匹馬抖擻了一下亂麻一樣的肮髒鬃毛,吭吭吭吭地咳嗽了一陣,然後彎曲後腿,拉出了一泡稀屎。馬前張保將馬拴在一棵幹枯的老柳樹上,馬後王橫接過了孫丙手中的棗木棍子。孫丙望了一眼知縣的轎子,臉上顯出一副被知縣認為是既驕橫又愚蠢的表情。轎夫傾下轎杆,掀開轎簾,知縣撩著抱角下了轎子。孫丙昂首挺胸進了席棚,知縣跟隨著進去。

    席棚裏點著兩隻蠟燭,火苗子照耀著掛在席壁

    上的一副神像。神像頭插雉尾,身穿蟒袍,下巴上一部美須髯,三分如孫丙,七分似知縣。知縣因為與孫眉娘相好,對貓腔的曆史非常熟悉。他知道,這副像其實是貓腔的祖師爺常茂,現在竟然被孫丙請來充當了義和拳的尊神。知縣一進席棚就聽到幽暗中一陣發威之聲,定眼看到兩邊站立著八個蠻童,四個黑臉,四個紅臉,身上的衣服也是四黑四紅,一動就嚓啦啦響,仿佛是用紙剪成的。果然就是用紙剪成的。蠻童們手裏也都拄著棍子,看那個光滑勁兒也是鋤杠。知縣心中對孫丙更加瞧不起,你孫丙也發明點新鮮東西嘛,弄來弄去,還是鄉村野戲台子上那點玩意兒。但他知道德國人不是這樣想,朝廷和袁大人不是這樣想,馬桑鎮的三千鄉民也不會這樣想,席棚子裏這些站班的年輕人不會這樣想,挑頭的孫丙更不會這樣想。

    隨著一陣參差不齊的通告嶽元帥升帳的叫堂,孫丙大搖大擺地晃到那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他有點裝模做樣地、用沙啞的嗓音、拖著長腔念到:

    “來將通報姓名!”

    知縣冷笑道:

    “孫丙,用你們高密話說,你可別‘囗著鼻子上臉’,本縣前來,一不是來聽你唱戲,二不是陪著你演戲,本縣前來,是要告訴你,到底是灰熱還是火熱。”

    “你是什麽鳥人,竟敢對我家元帥這樣說話?”馬前張保用棍子指著知縣的鼻子說,“我家元帥統帥著千軍萬馬,比你個小小的縣令大得多了!”

    “你不要忘記,”知縣捋著胡須、盯著孫丙如瘌痢頭一樣的下巴,說,“孫丙,你的胡須是怎麽丟了的!”

    “俺早就知道是你這個奸賊幹的,”孫丙怒衝衝地說,“你這個奸邪小人,俺還知道,你在與俺鬥須之前,就用水膠和著炭黑把胡須刷了,要不俺也不會敗給你!

    俺敗了也就罷了,你萬萬不該當眾赦免了俺,又派人把俺的胡須薅了。”

    “你想不想知道是誰把你的胡須薅了?”知縣微笑著問。“難道是你?”

    “你猜對了,”知縣平靜地說,“你的胡子的確比我的胡須長得好,如果我不是預先做了手腳,失敗的肯定是我。我當眾赦免了你,是要讓鄉賢們看到大老爺寬宏大量,我夜裏蒙麵拔了你的胡子,是要煞煞你的狂氣,讓你老老實實做人。”

    “狗官!”孫丙拍案而起,怒道,“小的們,給俺把這個狗官拿下,把他的胡須給他薅了!你把俺的下巴薅成了一片鹽堿地,俺要把你的下巴薅成一片戈壁灘!

    ”

    張保和王橫提著棍子,躍躍欲試地逼上來,八個蠻童也幫腔作勢地大唿小叫。

    “我是朝廷命官,堂堂知縣,我看你們哪個敢動我一根毫毛!”知縣說。

    “罵一聲無情無意的小錢丁……兒賊你飛蛾投火自投羅網落在了俺手裏……血海的深化今日要報……”孫丙唱著貓腔調,提著棗木棍子衝了過來,“賊子啊……”

    他高舉起棗木棍子對著知縣的腦袋就夯了過來。

    知縣不緊不忙地往後一撤身,躲過打擊,然後順手抓住棍子往前一帶,孫丙就趴在了地上。

    張保和王橫舉起棍子,對準知縣的頭顱搶了下來。知縣的身體往後一跳,輕捷得猶如一隻公貓,然後又往前一縱,靈活得好似一隻公豹,張保和王橫的腦袋就響亮地碰在了一起,他們手裏的棍子也不知道如何地就落在了知縣的手裏。知縣一手一根棍子,左打了張保一棍,右打了王橫一棍,罵一聲:“雜種,還不給我滾出去!”

    張保和王橫捂著臉,吱哇亂叫著,躥到席棚外邊去了。知縣扔掉一根棍子,手拄著一根棍子,厲聲嗬斥道:“還有你們這些小雜種,是等著我把你們打出去呢,還是你們自己滾出去?”八個小蠻重見事不好,有的扔了棍子,有的拖著棍子,一窩蜂般逃了出去。

    知縣抓住孫丙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提起來,說:

    “孫丙,你給我說實話,那三個德國人關在哪裏?”

    “姓錢的,”孫丙咬著牙根說、唱,“你把我殺了吧……俺已經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死就死活就活不放在心……”

    “德國人到底關在哪裏?”

    “他們?”孫丙冷笑著,突然唱了起來:“要問德狗在何方~~不由的本帥氣昂昂~~他們就在天上睡~他們就在地下藏~~他們就在茅坑裏~~鑽進了狗肚子緊貼著狗脊梁~~”

    “你把他們殺了?!”

    “他們活得好好的,你有本事就把他們找迴去吧!”

    “孫丙,”知縣鬆開手,換了一副比較親切的態度,說,“我實話告訴你,德國人已經把你的女兒眉娘抓了起來,如果你不把他們的人放迴去,他們就要把眉娘吊在城門樓子上!”

    “願意吊就吊去吧,”孫丙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俺已經顧不了她了!”

    “孫丙,眉娘可是你惟一的一個女兒,你不要忘了你這輩子欠了她多少債,”

    知縣道,“如果你不把德國人交出來,那麽,今天本縣就要把你帶走了!”知縣擰著孫丙的胳膊走出了席棚。

    這時,席棚外邊一陣人聲嘈雜,大灣底下的數百個係著彩頭、紅色塗麵的男人在那幾個身穿戲裝的人率領下,黑壓壓地、鬧嚷嚷地包抄了上來,頃刻之間就把知縣和孫丙圍在了核心。那位腰間紮著一條虎皮圍裙、畫著猴臉、提著一根生鐵棍子的大師兄縱身跳到了中央,用棍子指著知縣的腦袋,用生動的外縣口音說:

    “何方妖孽,如此大膽,竟敢欺負我家元帥?”

    “高密縣令,前來討要德國人質,順便擒獲孫丙!”

    “什麽縣令,分明是妖孽變化人形,孩兒們,破他的妖法!”

    知縣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後邊的人先是淋了一頭一臉的狗血,緊接著又澆了一身大糞。他本是個十分講究衛生的人,一輩子還沒曾遭受過這樣的汙穢,他覺得翻腸絞胃,隻想彎腰大吐,因此早就把抓著孫丙的手鬆了開來。

    “孫丙,明天正午時分,在縣城北門外交換人質,否則你的女兒就會受到天大的磨難。”知縣抹了一把臉,露出了被糞便和汙血遮住了的眼睛,樣子雖然狼狽不堪,但態度卻十分強硬地說,“你不要把本官的話當成耳旁的風。”

    “打死他!打死這個狗蛋官!”眾人齊聲呐喊著。

    “鄉民們,我是為了你們好!”知縣誠懇地說,“明天趕快把人質送去,然後你們就該幹什麽幹什麽,不要跟著孫丙胡鬧了!”知縣用諷刺的口吻對著那兩個義和拳的師兄說,“還有你們倆,省撫袁大人早有嚴令,對義和拳斬盡殺絕,決不姑息,念你們遠道而來——遠道而來是為客也,本縣擔著所有的幹係,放你們一條生路,趕快離開此地,等省裏的兵馬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孫悟空豬八戎的兩個師兄愣了,趁著這機會,知縣大聲說:“孫丙,事關你女兒的性命,你不要違約,明天正午時刻,我在縣城北門外三裏河橋頭等你!”

    然後,知縣就分開人群,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個轎夫慌忙抬起轎子,跟在知縣身後,一溜小跑。知縣聽到,那個孫悟空用不甚純正的貓腔調子高唱著:

    “義和拳,神助拳,殺盡洋鬼保中原!義和拳,法力深,槍刀劍我不能侵……”

    知縣出了鎮子就飛跑起來,轎夫們和縣兵們在後邊跑成了一群羊。他們聞到從知縣大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爛臭,看到了知

    縣大人身上的紅黃顏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問又不敢問,隻好跟隨著緊跑。到了馬桑河橋上,知縣縱身躍下去,砸得河水四濺。春生和劉樸齊聲喊叫:

    “大人——!”

    他們以為大人是跳河自殺了,急忙跑到河邊,想下水營救,但看到知縣的腦袋已經從河水中露了出來。四月的天氣寒意未消,河水瓦藍,散著涼氣。知縣在河中把官服脫了下來,放在水中漂洗著,然後把帽子摘下來洗涮。

    洗涮幹淨的知縣在眾人的幫助下,狼狽不堪地爬上來。寒冷使他的身體哆嗦,腰杆子彎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劉樸的褲子,彎著腰鑽進了轎子。春生把知縣的官服搭在轎子頂上,劉樸把知縣的官帽掛在轎杆上,轎夫們匆忙起轎,縣兵們尾隨在後,一行人就這樣返迴縣城。知縣坐在轎子裏想:

    他媽的,多麽像戲裏的一個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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