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在十二杆大喇叭的悲鳴聲中,名噪天下的戊戌六君子被十二個身穿號衣的公人架持著,從破爛不堪的囚車裏下來,沿著台階,登上了半尺高的執刑台。

    執刑台上新鋪了一層紅色的毛氈,周圍新墊了一層厚厚的黃土。看著眼前這些新鮮氣象,刑部大堂的“姥姥”——首席劊子手趙甲的心中稍稍地得到了一些安慰。

    他帶著徒弟,跟隨在六君子後邊登上了平台。大喇叭悲鳴不止,一聲比一聲淒厲。

    喇叭手的額頭上流著汗水,腮幫子鼓得好像皮球。趙甲看了一眼並排而立的六位大人,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個個不同。譚嗣同下巴揚起,眼睛望著青天,黑瘦的臉龐上蒙著一層悲壯的神色。緊挨著他的是年輕的林旭,他的小臉煞白,沒有一點血色,蒼白而單薄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著。身軀肥大的楊深秀,側歪著方正的大頭,歪斜的嘴巴裏,流著透明的涎水。麵目清秀的康廣仁,神經質地抽泣著,不時地抬起衣袖,擦拭著眼淚和鼻涕。身材矮小、精神矍釺的楊銳,一雙漆黑的眼睛,往台下張望著,好像要從人群裏找到自己的舊日相識。身體高大魁梧的劉光第神色肅穆,雙目低垂,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

    正午時刻就要到了。台後豎起用以測量日影的杉木杆子,投下的影子即將與杆子垂直。這是一個燦爛的秋日,天空湛藍,陽光明媚。執刑台上的紅毛氈、監刑官員身披的紅鬥篷、儀仗隊裏的紅旗紅幡紅傘蓋、官員頭上的紅頂子、兵勇帽子上的紅纓絡、屠刀“大將軍”把柄上的紅綢子……都在明麗的陽光照耀下反射出熱烈火爆的光芒。一大群白鴿,在刑場上空翱翔,一圈連著一圈,翅羽窸窣,哨子嘹亮。

    成千上萬的看客,被兵勇們阻攔在離執刑台百步開外的地方。他們都抻長了脖子,眼巴巴地往台上張望著,焦急地等待著讓他們或是興奮、或是心痛、或是驚恐的時刻。

    趙甲也在等待著。他盼望著監刑官趕快下令,幹完活兒立即迴去。麵對著六君子這樣六副驚心動魄的麵孔,他感到局促不安。盡管他的臉上已經塗了一層厚厚的雞血,宛如戴上了一副麵具,但他的心還是感到緊張、甚至有幾分羞澀,仿佛在眾目睽睽之下,失去了遮醜的下衣一樣。在他漫長的執刑生涯中,失去了定性、喪失了冷漠,這還是第一次。在往常的執刑中,隻要紅衣加身、雞血塗臉後,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裏的一塊黑色的石頭。他恍惚覺得,在執刑的過程中,自己的靈魂在最冷最深的石頭縫裏安眠著

    ;活動著的,隻是一架沒有熱度和情感的殺人機器。所以,每當執刑完畢,洗淨了手臉之後,他並不感覺到自己剛剛殺了人,一切都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但今天,他感到那堅硬的雞血麵具,宛如被急雨打濕的牆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脫落。深藏在石縫裏的靈魂,正在蠢蠢欲動。各種各樣的情感,諸如憐憫、恐怖、感動……如同一條條小小溪流,從岩縫裏泊舊滲出。他知道,作為一個優秀的劊子手,站在莊嚴的執刑台上時,是不應該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種感情,那他的感情隻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毀掉他的一世英名。他不敢正視六君子,尤其是不敢看到與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誠友誼的原刑部主事劉光第大人。隻要一看到劉大人那被怒火燃燒得閃閃發光的眼睛,他的從沒流過汗水的手,馬上就會滲出冰冷的汗水。他抬高眼睛,去看那群盤旋不止的白鴿,它們在翱翔中招展的翅膀,晃花了他的眼睛。坐在執刑台下的首席監刑官——刑部左傳郎剛毅大人,眯起眼睛望望太陽,又斜著眼看看台上的六君子,便用顫抖的嗓音喊叫:

    “時辰到——犯官叩謝天恩——”

    趙甲如獲大赦令,急轉身,從助手的手裏接過了那柄專門用來處斬四品以上官員的笨重屠刀——“大將軍”。為了敬愛的劉大人,他親自動手,用了整整一夜工夫,將“大將軍’磨得鋒利無比,幾乎是吹毛可斷。他用自己的衣襟擦幹了濕漉漉的雙手,右手緊攥刀柄,讓刀身順著小臂,橫在胸前。

    六君子有的哭泣,有的歎息。

    趙甲客客氣氣地催促著:

    “請各位大人即位。”

    譚嗣同大聲疾唿:

    “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唿叫完畢,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麵如金紙,眼睛充血。他率先跪下,雙手撐地,伸直了脖子。鬆散的辮子,從脖頸一側滑下,垂掛到地。

    林、楊、楊、康,隨著譚嗣同的下跪,也頹唐地跪了下去。林旭嗚嗚地哭著,如一個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姑娘。康廣仁放聲大哭,邊哭邊用巴掌拍打刑台。楊深秀雙手按地,一雙眼睛,還是往四下裏張望,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什麽。惟有劉光第劉大人昂首挺立,不肯下跪。趙甲盯著劉大人雙腳上的破靴子,怯怯地催促:

    “大人……即位吧……”

    劉光第猛地圓睜了雙眼,逼視著端坐在執刑台下的監刑官剛毅,用沙澀的聲音逼問:

    “為什麽不問便斬?!”

    台下的剛毅,不敢正視劉光第的目光,慌忙地把黑胖的臉扭到了一邊。

    “為什麽不問便斬?國家還有沒有法度?”劉光第繼續追問。

    “本官隻知道奉命監斬,其它的事一概不知,請裴村兄諒解……”剛毅滿麵尷尬地說。

    跪在劉光第身邊的楊銳,伸手扯扯他的衣服,說:

    “裴村,裴村,事已如此,還有啥子好說嘛!跪下吧,遵旨吧!”

    “大清朝啊!”劉光第長唿一聲,理理淩亂的衣衫,屈膝跪在了執刑台上。執刑台下,一個站在監刑主官後邊的司事官員,高聲宣示:

    “謝老佛爺大恩!”

    六君子中,隻有林、楊、楊、康迷迷糊糊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而譚嗣同和劉光第則梗著脖子不肯磕頭。

    司事官員高聲宣示:

    “犯官叩首謝皇上大恩!”

    這一次,六君子一齊叩首。譚嗣同磕頭如搗蒜,邊磕邊淒涼大叫:

    “皇上,皇上啊!功虧一簣啊,皇上!”

    劉光第的額頭撞擊得刑台砰砰作響,兩行渾濁的淚水,掛在他枯瘦的臉上。

    監刑官剛毅氣急敗壞地下令:

    “執刑!”

    趙甲對著六君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他低聲說:

    “這就送各位大人歸位。”

    他提起一口氣,排除掉私心雜念,將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心思,集中到右手腕子上。他感到,屠刀與人,已經融為一體。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左手,攥住了劉光第的辮子梢。他把劉的頭盡量地往前牽引著,讓劉脖子上的皮膚抻得很緊。憑著多年的經驗,他—眼就瞅準了劉脖子上那個走刀無礙的環節。他將身體轉向右側,正要讓刀隨身轉、輕輕地旋下劉的頭顱時,就聽到看客的隊伍裏一聲長嗥:

    “父親——”

    隻見一個身材瘦長、披頭散發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趙甲在臂下的刀即將與劉的脖子接觸時,猛然地將刀收起。他的手腕,分明地感覺到了那柄急於飲血的“大將軍”下墜的力量。那位踉蹌著撲上來的青年,正是他幾年前在西直門外小廟裏見到過的劉大人的公子劉樸。一股被嚴肅的職業感情壓抑住、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悲憫感情,水一樣從他的心頭漫過。從木呆中清醒過來的兵勇們,端著紅纓槍,亂哄哄地追上來。監刑官

    剛毅大人,惶惶張張地站起來,尖聲嘶叫著:“抓住他——抓住他——”他身後的侍衛們,拔刀出鞘,一擁而上。就在他們手中的刀槍即將傷及劉樸的身體時,他已經跪在地上,麵對著剛毅,磕頭不止。兵勇們愣住,傻傻地看著這個涕淚交流、滿麵黃土的俊俏青年。他衷聲求告著:

    “大人,開恩吧……小的願替父親受刑……”

    劉光第抬起頭,哽咽著說:

    “樸兒,你這個傻孩子……”

    劉樸往前膝行幾步,仰望著台上的父親,泣不成聲地說:

    “父親,讓孩兒替你死吧……”

    “我的兒……”劉光第長歎一聲,枯槁的臉上,五官痛苦地扭歪著,說,“為父死後,不必厚斂,親友賻贈,一文莫受。靈柩不必還鄉,就近尋地掩埋。諸事完畢後,與你母親速迴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孫,可讀書明理,但切記不要應試做官。這是為父最後的囑托,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亂我的心誌。”說完這席話,他便聞住眼睛,伸直脖子,對趙甲說,“老趙,動手吧,看在我們交好的分上,把活幹得利索點!”

    趙甲眼窩子熱辣辣地,眼淚差點兒流出眼眶,他低聲道:

    “請大人放心。”

    劉樸號啕著,膝行到剛毅馬前,哀求著:

    “大人……大人……讓我代父受刑吧……”

    剛毅舉起施袖遮住麵龐,道:

    “架出去吧!”

    幾個兵勇上來,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劉樸拖到了一邊。

    “執刑!”剛毅親自下令。

    趙甲再次抓住劉光第的辮子根兒,低聲說:“大人,真的得罪了!”然後,他將身體閃電般地轉了半圈,劉光第的頭顱,就落在了他的手裏。他感到,劉的頭沉重極了,是他砍掉的所有頭顱中最沉重的一顆。他感到握刀的手和提著劉頭的手都有些酸脹。他把劉的頭高高地舉起來,對著台下的監刑官大喊:

    “請大人驗刑!”

    剛毅的目光,往台上一瞥,便倏忽跳開了。

    趙甲舉著劉頭,按照規矩,展示給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聲,有哭叫聲。劉樸暈倒在地。趙甲看到,劉大人的頭雙眼圓睜,雙眉倒豎,牙齒錯動,發出了咯咯吱吱的聲響。趙甲深信,劉大人的頭腦,還在繼續地運轉,他的眼睛,肯定還能看到自己。他提著劉頭的右臂,又酸又麻;攥著的劉辮,似一條油滑的鰻

    魚,掙紮要從汗濕血漬的手裏滑脫。他看到,劉大人的眼睛裏,進出了幾點淚珠,然後便漸漸地黯淡,仿佛著了水的火炭,緩慢地失去了光彩。

    趙甲放下劉光第的頭。看到死者臉上表情安詳,他心中頓時安慰了很多。他默默地叨念著:劉大人,俺的活兒幹得還夠利落,沒讓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們交往了一場。接下來,他在助手的配合下,用同樣利索的刀法,砍下了譚、林、楊、楊、康的頭顱。他用自己高超的技藝,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

    這場撼天動地的大刑過後,京城的百姓議論紛紛。人們議論的內容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麵,一是劊子手趙甲的高超技藝,二是六君子麵對死亡時的不同表現。人們傳說劉光第的腦袋被砍掉之後,眼睛流著淚,嘴裏還高喊皇上。譚嗣同的頭脫離了脖子,還高聲地吟誦了一首七言絕句……

    這些半真半假的民間話語,為趙甲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使劊手這個古老而又卑賤的行業,第一次進入人們的視野,受到了人們的重視。這些民間的話語也像小風一樣輕悄地吹進了官延,傳進了慈禧皇太後的耳朵,這就為即將降落到趙甲身上的巨大榮耀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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