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趙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練兵操場的中央。他的旁邊,站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麵前,豎著一根高大挺直的鬆木杆子,杆子上捆綁著那個因刺殺袁世凱未遂而被判決淩遲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後,簇擁著數十匹駿馬,馬上坐著的,都是新建軍的高級軍官。執刑柱的後邊,五千名士兵,排成了嚴整的方陣,遠看似一片樹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幹風,刮起一陣陣白色的堿土,從士兵們臉上掠過。在眾多的目光注視下,久經刑場的趙甲也感到幾分緊張,甚至還有幾分羞澀。

    他克製著影響工作的不良情緒,不去看那些馬上的軍官和地上的士兵,而專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師餘姥姥的話:一個優秀的劊子手,站在執行台前,眼睛裏就不應該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裏,隻有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髒器和一根根的骨頭。經過了四十多年的磨練,趙甲已經達到了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發慌。他執刑數十年,親手做過的活兒有近千件,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勻稱健美的男性身體。罪犯隆鼻闊口,劍眉星目,裸露的身體上,胸肌發達,腹部平坦,皮膚泛著古銅色的光澤。尤其是這個家夥的臉上,自始至終掛著嘲諷的微笑。趙甲端詳他時,他也在端詳趙甲。弄得趙甲心中慚愧,仿佛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敢麵對自己的家長。

    操場的邊上,蹲伏著三門黑色的鋼炮;鋼炮的周圍忙碌著十幾個士兵。三聲緊密相連的炮響,嚇了趙甲一跳,他的耳朵裏嗡嗡地響著,一時聽不到別的動靜。炮口裏飄出的硝煙氣味強勁,很快地就衝進了他的鼻子。犯人對著大炮的方向微微點頭,似乎是對炮兵們的技術表示讚許。趙甲驚魂未定,又看到炮口裏噴出了幾道火光,隨即又是一片炮響。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殼,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後的草地上。彈殼溫度很高,燙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煙。然後又是三聲炮響,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後,顯然是完成了任務。在隆隆炮聲的迴音裏,一個高亢的嗓門在喊叫:

    “致——最高敬禮!”

    三千名士兵,同時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槍舉過頭頂,執刑往後,突兀地長出了一片槍的森林,泛著青藍的鋼鐵光澤。這威武的氣勢,讓趙甲膛目結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見識過皇家禦林軍的操典,但他們的操典與眼前的操典根本無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種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執刑時的自信和自如。

    操場上的士兵和馬上的軍官都保持著僵硬的致敬姿態,迎候著他們的首長。在嘹亮的喇叭聲和鏗鏘的鼓鑔聲裏,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轎,穿過操場邊的白楊夾道,宛若一艘隨波逐流的樓船,來到執刑柱前,平穩地落下。搬著下轎凳子的小兵飛跑上前,將凳子擺好,並隨手掀開了轎簾。一位體態魁梧、耳大麵方、嘴唇上留著八字胡的紅頂子大員鑽了出來。趙甲認出了,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與自已有過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慣例、把他從京城調來天津執刑的新建陸軍督辦袁世凱袁大人。

    袁大人內著戎裝,外披狐裘,威武逼人。他對著操場上的隊伍揮揮手,然後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馬隊前的值日官高聲喊叫:

    “敬禮畢——!”

    士兵們把高舉著的步槍一齊落下,聲音整齊,震耳驚心。一位麵色青紫、牙齒焦黃的年輕軍官,手裏捏著一張紙,身體彎成弓形,嘴巴湊近袁大人的臉,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麽。袁大人皺著眉頭,將臉向一邊歪去,仿佛要躲避那軍官嘴裏的臭氣,但那張生著黃牙齒的嘴卻得寸進尺地往前緊逼。趙甲自然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黑瘦的黃牙青年,就是後來名滿天下的辯帥張勳。趙甲心中為袁世凱難過,他斷定張勳嘴裏的氣味非常難聞。終於,張勳說完了話,袁世凱點了點頭,恢複了正常的坐姿。張勳站在一張高凳上,高聲地宣讀那紙上的內容:

    “查得錢犯雄飛,字鵬舉,湖南益陽人氏,現年二十八歲。錢犯於光緒二十一年留學日本上官學校,在日期間,私割發辮,結交奸黨,圖謀不軌。歸國後,與康梁亂黨勾結密切,狼狽為奸。後受康逆指示,偽裝忠誠,混人我武衛右軍,陰謀為逆內應。戊戌亂黨,在京伏法,錢犯兔死狐悲,喪心病狂,竟於本年十月十一日,陰謀刺殺首長,幸天佑我軍,令袁大人無恙。錢賊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惡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殺朝廷命官者,當處五百刀淩遲之刑。此判已報刑部照準並特派劊子手前來天津執刑……”

    趙甲感到,很多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劊子手出京執刑,別說在大清國,即使在曆朝曆代也沒有先例。因此他感到責任重大,心中惶恐不安。

    張勳宣讀完判詞,袁世凱褪下狐裘,站起來,掃視了三千新軍,便開始演講。

    他的底氣充沛,聲若洪鍾:

    “弟兄們,本官帶兵多年,一向愛兵如子,你們被蚊子咬一口,我的心就要痛。

    這些,你們都是知道的。可我萬萬想不到,一向受我器重的錢雄飛竟然想行刺本督。

    本督既深感震驚,但更加感到失望——”

    “弟兄們,袁世凱奸詐狡猾,賣友求榮,死有餘辜。弟兄們,千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啊!”錢雄飛在執刑柱上大聲喊叫著。

    張勳看看袁世凱漲紅的臉,飛快地跳到執刑柱前,對準錢雄飛的嘴巴搗了一拳,罵道:

    “你這個屌孩子,死到臨頭了還是嘴硬!”

    錢雄飛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到張勳臉上。

    袁世凱擺擺手,製止了抬手又想打錢雄飛的張勳,道:

    “錢雄飛,你槍法如神,學識過人,本督贈爾金槍,委爾重任,將爾視為心腹,爾非但不知恩圖報,反而想加害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督雖然險遭你的毒手,但可惜你的才華,實在是不忍誅之。但國法無情,軍法如山,本督也無法救你了。”

    “要殺便殺,羅嗦什麽!”

    “事已至此,本督也隻好學那諸葛武侯,揮淚斬馬謖了!”

    “袁大人,不要演戲了!”

    袁世凱搖搖頭,歎息道:

    “爾冥頑不化,本督也救你不得了!”

    “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難備,袁大人,下手吧!”

    “本督對你仁至義盡,你身後還有什麽事要交代的,本督一定替你辦妥!”

    “袁大人,我與高密知縣錢丁,雖是堂兄堂弟,但早已斷絕兄弟關係,望大人不要株連於他。”

    “你盡管放心!”

    “謝大人!”錢道,“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換了我的子彈,使我功敗垂成,可惜啊可惜!”

    “沒人偷換你的子彈,”袁世凱笑著說,“這是天意。”

    “天不滅袁袁不死,”錢雄飛歎息道,“袁大人,你贏了!”

    袁世凱清清喉嚨,提高了嗓門,喊道:

    “弟兄們,今日淩遲錢雄飛,本督心中是萬分地悲痛!因為他本來是一個前程遠大的軍官,本督對他,曾經寄予了厚望,但他結交亂黨,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殺他,也不是朝廷殺他,是他自己殺了自己。本督本想賜他全屍,但事關國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為了讓他死得完美,特意從刑部大堂請來了最好的劊子手。錢雄飛,這是本督送給你的最後的禮物,希望你能坦

    然受刑,給我輩新式軍人樹立一個榜樣。爾等子弟聽著,今日之所以讓你們來觀刑,說句難聽的話,就是要殺雞給猴看。本督希望你們從錢雄飛身上吸取教訓,忠誠老實,小心謹慎,效忠朝廷,服從長官。隻要你們能按照本督教導你們的去做,我保證你們都有一個良好的前程。”

    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齊聲呐喊:

    “願為朝廷盡忠,願為大人效命!”

    袁世凱退迴到椅子上坐下,衝著中軍官張勳微微地一點頭。張勳心領神會,大喊:

    “開刀!”

    趙甲往前跨一步,與錢雄飛站成對麵,徒弟把精鋼鍛造的淩遲專用小刀遞到他的手裏,他低沉地嗚嚕一聲:

    “兄弟,得罪了!”

    錢雄飛竭力做出視死如歸的瀟灑模樣,但灰白的嘴唇顫抖不止。錢的掩飾不住的恐懼,恢複了趙甲的職業榮耀。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靜如止水了。麵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執刑柱上隻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爺的模具堆積起來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錢雄飛的心窩一掌,打得錢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

    趙甲按照他們行當裏不成文的規矩,用刀尖紮住那片肉,高高地舉起來,向背後的袁大人和眾軍官展示。然後又展示給操場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顫抖不止,他聽到身後的軍官們發出緊張地喘息,聽到離他很近的袁大人發出不自然的輕咳,不用迴頭他就知道眾軍官的臉已經改變了顏色。他還知道,他們的心、包括袁世凱袁大人的心,都跳動得很不均勻,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快感。近年來,落在了刑部劊子手裏的大人們實在是太多了,他見慣了這些得勢時耀武揚威的大人們在刑場上的窩囊樣子,像錢雄飛這樣的能把內心深處對酷刑的恐懼掩飾得基本上難以黨察的好漢子,實在是百個裏也難挑出一個。於是他感到,起碼是在這一刻,自已是至高無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後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將手腕一抖,小刀子銀光閃爍,那片紮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彈丸,嗖地飛起,飛到很高處,然後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鳥屎,啪唧一聲,落在了一個黑臉士兵的頭上。那士兵怪叫

    一聲,腦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塊磚頭,身體搖晃不止。

    按照行裏的說法,這第一片肉是謝天。

    一線鮮紅的血,從錢胸脯上挖出的凹處,串珠般地跳出來。部分血珠濺落在地,部分血珠沿著刀口的邊緣下流,濡紅了肌肉發達的錢胸。

    第二刀從左胸動手,還是那樣子幹淨利落,還是那樣子準確無誤,一下子就旋掉了左邊的乳粒。現在錢的胸脯上,出現了兩個銅錢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

    原因是開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錢的心髒打得已經緊縮起來,這就讓血液循環的速度大大地減緩了。這是刑部大堂獄押司多少代劊子手在漫長的執刑過程中,積累摸索出來的經驗,可謂屢試不爽。

    錢的臉還保持著臨刑不懼的高貴姿態,但幾聲細微得隻有趙甲才能聽到的呻吟,仿佛是從他的耳朵眼裏冒了出來。趙甲盡量地不去看錢的臉,他聽慣了被宰割的犯人們發出的淒慘號叫,在那樣的聲音背景下他能夠保持著高度的冷靜,但遇到了錢雄飛這樣能夠咬緊牙關不出聲的硬漢,耳邊的清淨,反而讓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會有什麽突然的變故出現。他聚精會神地把這片肉紮在刀尖上,一絲不苟地舉起來示眾,先大人,後軍官,然後是麵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二刀”

    據他自己分析,劊子手向監刑官員和看刑的群眾展示從犯人身上臠割下來的東西,這個規矩產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礎是:一,顯示法律的嚴酷無情和劊子手執行法律的一絲不苟。二,讓觀刑的群眾受到心靈的震撼,從而收束惡念,不去犯罪,這是曆朝曆代公開執刑並鼓勵人們前來觀看的原因。三,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無論多麽精彩的戲,也比不上淩遲活人精彩,這也是京城大獄裏的高級劊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宮廷裏受寵的戲子們的根本原因。

    趙甲在向眾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錢肉時想到了多年前跟隨著師傅學藝時的情景。為了練出一手淩遲絕活,獄押司的劊子手與祟文門外的一家大肉鋪建立了密切的聯係,遇到執刑的淡季,師傅就帶著他們,到肉鋪裏義務幫工。他們將不知多少頭肥豬,片成了包子餡兒,最後都練出了秤一樣淮確的手眼功夫,說割一斤,一刀下來,決不會是十五兩。在餘姥姥執掌獄押司劊子班帥印時,他們曾經在西四小拐棍胡同開辦過一家屠宰連鎖店,前店賣肉,後院屠殺,生意一度十分興隆。但後來不知是什麽人透了他們的底兒,使他們的生意一落千丈,人

    們不但不再來這裏買肉,連路過這裏時都避避影影,生怕被他們抓進去殺了。

    他記得在師傅的床頭匣子裏,有一本紙張發黃變脆的秘跡,那上邊繪著笨拙的圖畫,旁邊加注著假代字很多的文字。這本書的題目叫做《秋官秘集》,據師傅說是明朝的一個姥姥傳下來的。書上記載了各種各樣的刑罰及施行時的具體方法和注意事項,圖文並茂,實在是這一行當的經典著作。師傅指點著書上的圖畫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師兄弟們詳細地解說著淩遲刑。書上說淩遲分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記得師傅說,不管割多少刀,最後一刀下去,應該正是罪犯斃命之時。

    所以,從何處下刀,每刀之間的間隔,都要根據犯人的性別、體質來精確設計。如果沒割足刀數犯人已經斃命或是割足了刀數犯人未死,都算劊子手的失誤。師傅說,完美的淩遲刑的最起碼的標準,是割下來的肉大小必須相等,即便放在戥子上稱,也不應該有太大的誤差。這就要求劊子手在執刑時必須平心靜氣,既要心細如發,又要下手果斷;既如大閨女繡花,又似屠夫殺驢。任何的優柔寡斷、任何的心浮氣躁,都會使手上的動作變形。要做到這一點,非常的不容易。因為人體的肌肉,各個部位的緊密程度和紋理走向都不相同,下刀的方向與用力的大小,全憑著一種下意識的把握。師傅說,天才的劊子手,如皋陶爺,如張湯爺,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用手。所以古往今來,執行了淩遲大刑千萬例,真正稱得上是完美傑作的,幾乎沒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淩遲的刀數愈少。

    延至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數了。但能把這五百刀做完的,也是鳳毛麟角。刑部大堂的劊子手,出於對這個古老而神聖的職業的敬重,還在一絲不苟地按照古老的規矩辦事,到了省、府、州。縣,魚龍混雜,從事此職業者多是一些地痞流氓,他們偷工減力,明明判了五百刀淩遲,能割上二三百刀已是不錯,更多的是把人大卸八塊,戳死拉倒。

    趙甲把從錢身上旋下來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裏的說法,這是謝地。

    當趙甲用刀尖紮著錢肉轉圈示眾時,他感到自已是絕對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錢肉是中心裏的中心。上至氣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場上的大兵,目光都隨著他的刀尖轉,更準確地說是隨著刀尖上的錢肉轉。錢肉上天,眾人的眼光上天;錢肉落地,眾人的眼光落

    地。據師傅說,古代的淩遲刑,要將切下來的肉,一片片擺在案頭,執刑完畢,監刑官要會同罪犯家屬上前點數,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劊子手違旨。師傅說,宋朝時一個粗心大意的劊子手執淩遲刑時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屬上告,丟了寶貴的性命。所以這個活兒並不好幹,幹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勻,又要讓他在最後一刀時停止唿吸,還要牢牢地記住切割的刀數,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時還要按照上邊的吩咐,將執刑的時間拖延三五天,這就使執刑的難度更加巨大,一個鐵打的劊子手,執完一個淩遲刑,也要累倒在地。師傅說,後來的劊子手們學精了,不再把割下來的肉擺放在案子上,而是隨手扔掉。老刑場的周圍,總是有大群的野狗、烏鴉和老鷹,所以每逢執淩遲刑,就成了這些畜生們的盛大節日。

    他用一塊幹淨的羊肚子毛巾,蘸著鹽水,擦幹了錢胸上的血,讓刀口猶如樹上的嶄新的砍痕。他在錢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這片肉還是如銅錢大小,魚鱗形狀。

    新刀口與舊刀口邊緣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師傅說這淩遲刑別名又叫“魚鱗割”,的確是十分地形象貼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兒白生生的,隻跳出了幾個血珍珠,預示著這活兒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這令他十分滿意。師傅說,成功的淩遲,是流血很少的,據師傅說,開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閉了犯人的大血脈。他的血此時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裏。這樣才能如切割蘿卜一樣,切夠刀數,而犯人不死。

    否則血流如注,腥氣逼人,血汙肉體,影響觀察,下刀無憑,勢必搞得一塌糊塗。

    當然他們久幹這行,無論出現什麽樣子的情況,都不至於手足無措。他們總有一些辦法對付特殊情況。如果碰到血流如注、無法下刀的情況,應急的辦法是劈頭蓋臉地澆犯人一桶冷水,讓他突然受驚,閉住血道。如果涼水閉不住,就澆上一桶酸醋。

    《本草綱目》認為醋有收斂之功,劈頭澆醋,蓋取其收斂之意也。如果此法也無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兩塊肉放血。但這種方法往往會使犯人在執刑未完時就因血竭而死。錢的血道看來是閉住了。趙甲的心中比較輕鬆,看來今天這個活兒已經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準備在執刑柱前的山西老陳醋,看樣子是省下了。

    省了一桶陳醋,按照劊子行當裏不成文的規矩,劊子手們可以向提供酸醋的店家索要一筆“省醋費”。醋是店家無償提供的,省下了醋,還得店家

    提供“省醋費”,這規矩實在是既霸道又專橫,沒有任何的道理好講。但大清朝是一個重視祖宗先例勝過重視法律的朝代,無論是什麽樣子的陳規陋習,隻要是有過先例的,都不能廢除,不但不能廢除,還要變本加厲。臨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裏,有向遊街時路過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權,而執刑的劊子手,也有著從店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費”的特權。省下的醋按理應該還給商家,但是不,這桶醋不能還給醬醋店,而是賣給藥店,說是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氣,已經不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夠治病救人的靈藥,美其名日“福醋”,藥店收了這“福醋”,當然又要拿出一筆錢給賣醋的劊子手。劊子手沒有工食銀子,隻好靠這些方式來撈錢糊口。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這一甩謂之謝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

    “第三刀!”

    甩完第三片向他迴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錢的肉很脆,很好割。這是身體健康、肌肉發達的犯人才會有的好肉。如果淩遲一個胖如豬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劊子手就會很累。累是次要的,關鍵是幹不出俊活。他們如同廚房裏的大師傅,如果沒有一等的材料,縱有精湛的廚藝,也辦不出精美的宴席。他們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沒有軟硬適中的木材,縱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傳神的佳構。師傅說,他在道光年間做過一個夥同奸夫謀殺親夫的女人。那女人一身肥肉,像一包涼粉,一戳顫顫巍巍,根本無法下刀。從她的身上切下來的,都是些泡沫鼻涕狀的東西,連狗都不吃。更何況那個女人最能叫喚,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煩意亂,沒心思精雕細琢。師傅說女人中也有好樣的,也有肌膚華澤如同凝脂的,切起來的感覺美妙無比。

    這可以說是下刀無礙,如切秋水。刀隨意走,不錯分毫。師傅說他在鹹豐年間做過一個這樣的美妙女子。那是一個據說是因為圖財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師傅說那女子真是天香國色,嬌柔溫順的模樣人見人憐,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一個殺人犯。師傅說劊子手對犯人最大的憐憫就是把活兒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愛她,就應該讓她成為一個受刑的典範。你可憐她就應該把活兒幹得一絲不苟,把該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技藝表現出來。這同名角演戲是一樣的。師傅說淩遲美麗妓女那天,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師傅說麵對著這樣美好的肉體,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兒幹得不好,憤怒的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

    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兒,師傅幹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袂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適度地、節奏分明的哀號,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偽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師傅說他執刑數十年,殺人數千,才悟出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兩麵獸,一麵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麵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欲。麵對著被刀臠割著的美人身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著。淩遲美女,是人間最慘烈淒美的表演。師傅說,觀賞這表演的,其實比我們執刀的還要兇狠。師傅說他常常用整夜的時間,翻來覆去的迴憶那次執刑的經過,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迴憶一盤為他贏來了巨大聲譽的精彩棋局。在師傅的心中,那個美妙無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後再一片片地複原。在周而複始的過程中,師傅的耳邊,一刻也不間斷地繚繞著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喚和慘叫。

    師傅的鼻子裏,時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體在慘遭臠割時散發出來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氣味。師傅的腦後陰風習習,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動它們的翅膀。師傅的癡情迴憶,總是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稍做停頓,好似名旦在戲台上的亮相:她的身體已經皮肉無存,但她的臉還絲毫無損。隻剩下最後的一刀了。師傅的心中一陣酸楚,剜了她一塊心頭肉。那塊肉鮮紅如棗,挑在刀尖上宛如寶石。師傅感動地看著她的慘白如雪的鵝蛋臉,聽到從她的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她的眼睛裏似有幾粒火星在閃爍,兩顆淚珠滾下來。師傅看到她的嘴唇艱難地顫抖著,聽到她發出了蚊蟲鳴叫般的細聲:冤……枉……她的眼神隨即暗淡無光,她的生命之火熄滅了。

    她的在執刑過程中一直搖動不止的頭顱軟綿綿地向前垂下,頭上的黑發,宛如一匹剛從染缸裏提出來的黑布。

    趙甲割下第五十片錢肉時,錢的兩邊胸肌剛好被旋盡。至此,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給他遞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兩口粗氣,調整了一下唿吸。他看到,錢的胸膛上肋骨畢現,肋骨之間覆蓋著一層薄膜,那顆突突跳動的心髒,宛如一隻裹在紗布中的野兔。他的心情比較安定,活兒做得還不錯,血脈避住了,五十刀切盡胸肌,正好實現了原定的計劃。讓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這個漢子,一直不出聲號叫。這就使本應有聲有色的表演變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啞劇。他想,在這些人的眼裏,我就像一個賣肉的屠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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