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清明節那天,下著牛毛細雨,一團團破棉絮似的灰雲,在天地間懶洋洋地滾動。

    一大早,俺就隨著城裏的紅男綠女,湧出了南門。那天俺撐著一把繪畫著許仙遊湖遇白蛇的油紙傘,梳得油光光的頭發上別著一個蝴蝶夾子。俺的臉上,薄薄地使了一層官粉,兩腮上搽了胭脂,雙眉間點了一顆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塗成了櫻桃紅。俺上身穿一件水紅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條翠綠色洋布褲子,洋人壞透了,但洋布好極了。俺腳蹬一雙綠綢幫子

    上刺繡著黃鴛鴦戲粉荷花的大繡鞋,不是笑話俺腳大嗎?俺就讓你們看看俺的腳到底有多大。俺對著那麵水銀玻璃鏡子,悄悄地那麽一瞅,裏邊是一個水靈靈的風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愛,何況那些個男人。盡管因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幹爹說心中越是痛,臉上要越是歡,不能把窩囊樣子給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裏的女人們好好地賽一賽,什麽舉人家的小姐,什麽翰林府裏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腳指頭。俺的短處就是一雙大腳,都怪俺娘死得早,沒人給俺裹小腳,提起腳來俺就心裏痛。但俺的幹爹說他就喜歡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時總是要俺用腳後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腳後跟敲打著他的屁股,他就大聲喊叫:

    “大腳好,大腳好,大腳才是金元寶,小腳是對羊蹄爪……”

    那時盡管俺的親爹已經在東北鄉裝神弄鬼設立了神壇,準備著跟德國人刀槍相見;盡管俺幹爹已經被俺親爹的事情鬧得心煩意亂,東北鄉二十七條人命讓他鬱鬱寡歡,但高密城裏還是一片和平景象。東北鄉發生的血案,仿佛與縣城的百姓無關。

    俺的幹爹錢大老爺,著人在南門外兵馬校場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豎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圍,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辮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陣陣的歡聲,一陣陣的笑語。歡聲笑語裏,夾雜著小商小販的叫賣聲:

    糖球——葫蘆——!

    瓜子——花生——!

    收起油紙傘,俺擠進人群,四下裏一巡睃,看見了被兩個丫鬢攙扶著、傳說能詩能文的齊家小姐。她花團錦簇,珠翠滿頭,可惜生了張長長的馬臉,白茫茫的一塊鹽堿地,上麵長了兩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還看見了在四個丫鬟護衛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據說是描龍繡風的高手,箏琴琵琶諸般樂器樣樣能演奏。但可惜

    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隻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裏那些出來遊春的婊子們,笑的笑,扭的扭,活潑潑一群猴。俺前後左右全看過,糊地挺胸抬起頭。那些青皮小後生,眼壞子不錯地盯著俺,把俺從頭看到腳,把俺從腳看到頭。他們都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掛著哈喇子。俺微笑著,心裏那叫恣!兒子們,孫子們,開開眼吧,迴家去做你們的花花夢吧!老娘今日發善心,讓你們看個夠。那些孩子們木呆了半天,忽然迴過神兒來,發了一聲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聲雷,然後是七嘴八舌地一陣胡吵鬧: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隻有錢大老爺怪啟,喜歡大腳仙人。

    別胡說,路邊說閑話,草窩裏有人聽。讓人報上去,把你們抓進衙門,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爛菜幫子。

    任你們這些小猢猻說什麽老娘今日都不會生氣,隻要俺幹爹喜歡,你們算些什麽東西?!老娘是來打秋千的,不是聽你們胡說的。你們嘴裏貶我,心裏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這時秋千架空了出來,粗大的濕漉漉的麻繩子在牛毛細雨裏悠蕩著,等待著俺去蕩它。俺把油紙傘往後一扔,也不知被哪個猢猻接了去。俺把身體往前一躍,猶如一條紅鯉魚出了水。俺雙手把住秋千繩子,身體又是往上一躍,雙腳就踩住了踏板。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看看大腳的好處吧!俺大聲喊:兒子們,開開眼吧,老娘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長長見識,讓你們知道秋千該是怎麽個蕩法。

    ——適才那個蕩秋千的,不知是誰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頭,焦炭不如她的臉黑,磨盤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腳大,這樣的身段模樣,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四腳蛇豁了鼻子,不要臉了。秋千架是什麽?秋千架就是飄蕩的戲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覽身段賣臉蛋子,是大波浪裏的小舢板,是風,是流,是狂,是蕩,是女人們撒嬌放浪的機會。俺幹爹為什麽要在這校場上豎秋千?你們以為他真是愛民?

    呸!美得你們!實話實說,這秋千架是俺幹爹專門給俺豎的,是他老人家送給俺的清明禮物。你們信不信?不信就去問俺幹爹。昨天傍晚,俺去給他送狗肉,一番雲雨過後,幹爹摟著俺的腰對俺說:“小心肝兒,小寶貝兒,明日是清明節,幹爹在南校場上,給你豎了一架秋千。幹爹知道你練過刀馬旦,去給他們露兩腳,震不了山東省,

    你也要給我震了高密縣,讓那些草民知道,錢某人的幹閨女,是個女中豪傑花木蘭!讓他們知道,大腳比小腳更好看。錢某人要移風易俗,讓高密女人不再纏足。”

    俺說,幹爹,因為俺爹的事,鬧得您心裏不痛快,為了保護俺爹,您擔著天大的幹係,您不痛快,俺也沒有心思。幹爹親著俺的腳丫兒,感動地說:

    “眉娘,我的心肝,幹爹就是要借著鬧清明節的機會,掃掃全縣的晦氣,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著的人,更要歡氣!你哭哭啼啼,沒有幾個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話。你如果硬起來,挺起來,比他們還硬,比他們還挺,他們就會服你。那些編書的唱戲的,就會把你寫到書裏,把你編進戲裏。你在那秋千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來吧!過上個十年八載,你們的貓腔裏,沒準就會有一出‘孫眉娘大鬧秋千架’呢!”

    別的俺不會,幹爹,俺用腳丫子挑弄著他的胡須,說,要說打秋千,女兒絕不會給您丟臉。俺雙手抓住繩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彎,腳尖蹬住秋千板,屁股往後一撅,身體往前一送,挺胸抬頭鼓肚子,秋千就蕩起來了。俺把繩子往後泣,又是下腚曲腿腳蹬板,又是挺胸抬頭雙腿繃。秋千橫杆上的大鐵環豁朗豁朗地響起來了。

    秋千蕩起來了。越蕩越高,越蕩越快,越蕩越陡峭,越蕩越有力氣,越蕩動靜越”

    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繃緊的繩索唿唿地帶著風,橫杆上的鐵環發出嚇人的響聲。俺感到飄飄欲仙,鳥兒的翅膀變成了俺的雙臂,羽毛長滿了俺的胸膛。

    俺把秋千蕩到了最高點,身體隨著秋千悠蕩,心裏洶湧著大海裏的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浪頭追著浪頭,水花追著水花。大魚追著小魚,小魚追著小蝦。嘩嘩嘩嘩嘩……高啊高啊高啊,實在是高,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俺的身體仰起來了,俺的臉碰到了飛翔著來看熱鬧的小燕子的嫩黃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風編雨織的柔軟無比的墊子上,蕩到最高處時,俺探頭從那棵最大的老杏樹的梢頭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圍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

    然後,讓大壩決口,讓潮水退落,浪頭拖著浪頭,水花扯著水花,大魚拉著小魚,小魚拽著小蝦,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穀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兩根繃得緊緊、顫抖不止的繩子上,身體幾乎與地麵平行,雙眼看到了新鮮的黃土和紫紅色的小草芽苗,嘴裏叼著杏花,鼻子裏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

    俺在秋千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著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蕩迴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蕩迴來啦!夾雜著細雨的濕漉漉、甜絲絲、鹹滋滋、濕牛皮一樣的風,鼓舞著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裏已經足足的了。盡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為之吧,女兒今後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裏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能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鬧,誰也不能把俺怎麽著。這就是福!這是俺那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親娘吃齋念佛替俺修來的福,這是俺命裏帶來的福。感謝老天爺爺。感謝皇上皇太後。感謝幹爹錢大老爺。感謝俺那個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謝錢大老爺那根專門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寶貝,那是俺的藥。還得感謝錢大老爺後堂裏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勵老爺納妾,但老爺決不納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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