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斐陌的傷複原得很快,醫生說右手基本無礙,絲毫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很快重歸正軌。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樣話語寥寥,有事也會直接跟我說:“桑筱,我今晚不迴來吃飯,跟柏嫂說一聲。”

    或者,“你要的資料,我讓秘書整了出來,在我書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閣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幾處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話,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還是跟往常一樣,但我知道,他的聲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遠離我。他所刻意維持的正常,遠遠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開始疏遠我,他開始習慣給我他的背影。

    無數次看著他,望著他的背影,我想開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想了又想,還是把喬楦約了出來。我朝她身旁那個緊張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對不起。我保證,一個半小時之後,一定把她安全送迴去。”

    他看看我,不作聲,轉頭對喬楦溫柔地:“等我,來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來,他不放心我的駕駛技術。

    我忙把她服侍好,讓進座,她滿不在乎揮手:“算啦,好容易出來透透氣,要是你也給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龜孫子樣,那我還不憋屈壞了?”她迴身,一個瀟灑的響指,“冰咖啡。”我連忙朝侍應生擺手,看看她肚大如蘿的模樣:“你一孕婦,還充什麽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將有孩子的人了,修養見長,她並不計較我給她叫了杯白開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樣:“小樣,這麽長時間不找我,偏偏今天約我出來,準是有什麽事吧?”

    我低頭,不吭氣。

    片刻之後,她不可思議地瞪我,大叫一聲,引來無數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腦子壞啦?!這是表現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的時候嗎?謝恬嘉那個臭女人,你還跟她客氣什麽?換了我不告得她身敗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當初何言青害你傷心了多久?就連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過好幾次啦。再說,龍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麵前向著外人,而且是舊情人,置他於何地?你叫他怎麽想?怎麽看你?”她搖頭,“依我看,這事大條了。”

    我有些黯然,也搖頭:“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發生過的一切,我

    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了,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媽媽在日記裏的一段話,‘我至死,都想要維持在他麵前早已支離破碎的尊嚴’。她一輩子忍辱負重,卻一生牽掛他。你我都是做媒體這行的,知道那些記者,包括我們自己為了生存無孔不入的窺視本領,如果挖來挖去,到最後,所有醜陋的一切都大白於天下,我雖然不用負什麽責任,可是對於逝去的,或是還活著的,尤其是那個人,我媽媽傾盡全力維護的那個人,都是一場深深的災難。”我低頭,“抱歉,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隻有這些。”我眨眨眼,試圖隱去眼角的霧氣,“我以為,他會懂。”

    很久很久之後,喬楦仍然沒有反應,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難過的,困惑的,無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緩了聲調:“桑筱,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裏?在兩個人的世界裏,你以自我為中心慣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斤斤計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誌強加於人,要知道受傷的可是龍斐陌,憑什麽他就得事事都明白?憑什麽你連句解釋都不給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麽,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裝糊塗。他沒有義務來幫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錯,他算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可是,再怎麽說,你跟他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凡事得溝通哪,連馬克思老先生都說過愛需要時時更新哪。你得跟他說明白。”她歎口氣,“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過俞桑筱,”她仔細端詳我,“從何言青到龍斐陌,我發現你逐漸逐漸有了當禍水的本錢。”

    明知道她是在寬慰我,可我仍然連強顏歡笑都勉強,她又歎了口氣:“俞桑筱啊俞桑筱,自從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見你這樣。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她坦白地,“當初,天上掉餡兒餅似的,龍斐陌竟然答應接受采訪,他給出的唯一條件就是你,你的資料,你的過去,你的一切,一開始我猶豫,我隻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有著自己的用意。對不起桑筱,最後我還是妥協了,所有的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訴他的,”她頓了頓,喝了一口水,“後來,你們結婚了,我一直覺得很難受,直到現在,我這顆心才算踏實一點。”她那張因為懷孕而略顯浮腫的臉上,浮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來,他為你做得夠多的了,桑筱,你真該好好檢討。”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聽著門外的動靜。他還沒迴來。

    當時鍾敲過

    十二點之後,我聽到一陣熟悉的沉緩的腳步聲,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幾乎是立刻衝到門口,打開房門,果然是他,他看著我,淡淡地:“還沒睡?”

    我看著他。他瘦了,臉頰淺淺凹了下去。我輕輕地:“餓不餓?我給你準備了夜宵。”他搖頭:“不用。”徑自越過我。輕輕的一聲,隔壁房間的門關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幾乎是在囈語著:“不要,不要,不要……”

    一陣心有餘悸的喘息過後,我睜開眼。一個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著他,很久很久,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站著。我撲上前去,緊緊捧著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太好了,還在……”他不說話,任我胡亂摸著,很長時間之後,他淡淡地:“又做噩夢了麽?”我低低地:“我夢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還是維持著一直的那個姿勢,直到我醒悟過來,慢慢鬆開他。

    他轉身,還是那種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既然你沒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我怔怔看著他走到門邊,旋開把手。

    突然間,我撲上去,我從背後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還是沉默著,一動不動。

    我把頭伏在他的背上,我緊緊貼著他,他仍然背對著我,他的聲音幾乎是有些不耐煩地:“我明天還有事。”我堅決地:“不。”我知道自己無賴。我寧可他討厭我,我不放手。

    他轉身麵向我,他濃濃的眉毛緊蹙著:“俞桑筱,你已經習慣了擾人清夢是不是?”我垂頭。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他一針見血的尖刻,習慣了他給的並不溫柔的溫暖。習慣了他夾槍帶棒背後的關心。習慣了有他在身邊。

    可是,為什麽他的臉上是深深的疲憊,為什麽他的眼中,盛滿了淺淺的失落,厭倦,還有忍耐。

    我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對不起,我隻要,”我低下頭去,有些悵然地,“占用你五分鍾。”

    他沒有說話,他的身體仍然略顯僵硬地對著我。

    我的麵前是那個博古架,架上是我們前陣子剛淘來的戰國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漸逐漸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知道那個人會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謝恬嘉就在後麵,我……”

    一陣靜默

    。爾後,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漫不經心地:“那又怎麽樣?”

    我低著頭,不再吭聲。是啊,那又怎麽樣?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這個,為什麽還要這樣兜圈子作無謂的辯解?為什麽還要再次惹惱原本就很生氣的他?

    “如果你隻想對我說這些,那麽抱歉,俞桑筱,”他迴轉身,語氣平靜地近乎殘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麽多時間浪費。”

    我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終於叫出了聲:“斐陌,別走――”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驅使,衝上前去抵住門,“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別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經做過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逃避多於思考,索取甚過付出。所以,一路走來,我丟失了很多,錯過了很多,可現在,我不奢望什麽,不強求什麽,我隻要你聽我說一句話,”我屏息片刻,輕輕然而清晰地,“對不起,可能已經晚了,可是,我終究,還是跌到了塵埃裏。”

    我看著他,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我想爬,可是,”我怎麽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點一點如漣漪般蕩開,蕩開,再蕩開,“斐陌,我爬不起來了。”

    我讓開了路。

    每次我跟龍斐陌鬧別扭,關牧總會準時出現。他應該改行去當心理諮詢師或命理大師,而不是律師。

    隻是現在,我完全沒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臉色,應該跟我的心情一樣差,以致於他一見我就叫了起來:“桑筱,龍大少最近生意吃緊克扣你夥食費了麽。怎麽一臉非洲饑民樣?”

    我勉強一笑:“今天怎麽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蕩蕩的家裏,又是周末,人少得說話都有迴音,仿佛置身空幽山穀。

    片刻之後,我給關牧端來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點頭:“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經領教夠他的臭臉,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來找你的。”

    我將自己深埋到沙發裏,兩手下意識地互相掰著指頭,不吭聲。他看著我,竟然笑了:“桑筱,你們兩口子是怎麽了?雖然說現在是和諧社會,也不必和諧到經常免費為我和太太提供飯後談資的地步吧?”他搖頭,“你年輕不懂事,龍大少也跟著添亂,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說上次,我已經把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趁他喝醉酒,統統揉碎了掰開了全都跟他說過了,龍大少那麽聰明

    的人,一點就透啊。”

    他看著我:“我認識他這麽多年,就看到他喝醉過那麽一次。”他皺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護斐陌批評你,這次,一定是你的錯。”

    隔著茶幾,我知道他在對我察言觀色望聞問切。我仍然低頭,不吭聲,心裏酸楚,委屈,五味雜陳。

    那晚之後,他仍然早出晚歸。他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

    怪我,對他認識不夠。又或者,更應該怪的是我,一直以來,恣意享受他的關心忍讓包容而不自覺不反省。

    室內仍然一片空寂,我們各想各的,都沒有說話。

    突然間,關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餓了,看在我大老遠跑來的份上,請我吃頓便飯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看看鍾,還不到四點,咦,這個人,鬼頭鬼腦擠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麽自以為高明的濫點子。跟他相處時間越久,我越對創造“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人崇拜得有多少體都全部投地。

    不過,再怎麽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有些無精打采地點點頭,還是站了起來。

    柏嫂放假迴家,我勉為其難一下吧。

    剛要轉身,我就聽到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要吃飯不會自己做?”我心裏砰的一動,重又迴轉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提著公文包走了進來,不看我,瞪著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微笑的那個人,“你來幹什麽?”

    關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發笑得開心:“關心嫂夫人,不行嗎?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龍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話:“不必,”他冷冷地,“你家裏挺著六個月大肚的孕婦更需要你關心。”

    關牧斜睨了他一眼:“嘖,你這兩天老不著家,桑筱不也這麽自己湊合著吃的,有誰關心過一句啊?怎麽,現在知道不舒服了?”

    龍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轉身徑自上樓。

    在他身後,關牧用著氣死人不償命的調調兒大聲嚷道:“桑筱,我記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個什麽……什麽的,瞧我這破記性!來來來,我給你打下手!”

    廚房裏,關牧賊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湯吧,我渴了。”我沒好氣地:“渴了不會喝水去啊?”他聽了也當沒聽見,從身後的冰箱裏胡亂掏出西紅柿,牛肉,洋蔥,土豆,蘿卜,又隨手撈過油、鹽、雞精、番茄醬、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

    ,不停催促著:“快點快點。”

    我納悶之至,俗話說,文火煲好湯,有誰喝個湯還要這麽心急火燎沉不住氣的?心裏這麽想,也不便說出口,一邊手裏機械地不停切西紅柿,蘿卜丁,洋蔥丁,土豆丁,一邊聽著他在一旁羅羅嗦嗦瞎指揮,心底隻叫苦。

    好容易一股腦兒下了鍋,我正要喘一口氣,又聽到他怪叫一聲:“呀,湯少了,不行,得再加點兒水!”他飛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作勢要往鍋裏倒。

    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聽到輕輕一聲耳語般地:“對不住了,桑筱。”幾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關牧,這個瘋子――!我簡直要掉淚了,我苦命的穿著拖鞋的光腳啊――我招誰惹誰了啊――

    簡直連一秒鍾都沒有耽擱,關牧扯起嗓子,用我這輩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殺豬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傷――了――!!!”

    沒有任何懸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剛才把我抱上樓的那個人,正嫻熟地給我腫得老高,紅成火腿模樣的腳踝上藥,身旁放著一個醫藥箱。

    至於那個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樓的一瞬間奪門而出,溜得比兔子還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蹤。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齒地,關――牧――,千萬不要給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個厚厚的彈弓以後崩你家關小牧的腦門芯兒!!

    我麵前的那顆黑色頭顱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後,手中的力道開始加重,疼得我齜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後微微一縮,把嘴閉緊,由得他敷藥,纏繃帶。他的動作絕不能算輕柔,可我從頭到尾一直悶聲不吭。

    形勢比人強。

    片刻之後,他啪地一聲闔上醫藥箱,看著我,淡淡地:“記得按時敷藥,忌生水,這兩天不要下床活動,明天我讓張醫生再給你看看。”

    他站起身來,向前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身體頓了一下,還是接著向前走去。

    我垂下頭來,還是堅持接著自己剛才的話頭:“……我餓了。”我說的是實話,經過剛才那麽一折騰,再加上心情差,中午隻是隨便湊合了一頓,我現在已經餓得後脊梁貼前胸,眼前也開始直冒金星,連假裝矜持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小時後。

    龍氏招牌炒飯,雖然稍失水準,雖然氣氛有點影響食欲,仍然令人大快朵頤。

    他接過餐盤,徑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門而出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停頓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闔上了門。

    我還是維持著原先的那個直直躺著的姿勢,直到他關上門。一室寂靜,我躺了很長時間,卻輾轉反側。然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悄悄起身,單腿跳著,一路摸索到門前,打開門,跳到隔壁門前,悄悄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沒有一絲聲響。如果不是門下瀉出的一絲光亮證明裏麵有人的話,我幾乎會以為他在騙我。

    我輕輕跳了一小步,換了個耳朵重又貼了上去。

    幾乎是立刻,門霍然而開,他的耳朵上還掛著耳機,裏麵傳出嘰哩咕嚕的英文,他簡單迴覆幾句,摘下,皺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著,又下來幹什麽?”

    雖然事先已經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麵對他,麵對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我又開始訕訕地垂頭。俞桑筱啊俞桑筱,隨著腳上的痛楚陣陣襲來,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沒用?

    他跟我一樣沉默片刻,爾後開口,淡淡地,略帶嘲諷地:““苦肉計用過了,下麵還有什麽?”

    我仰臉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我低頭,喉頭微澀:“龍斐陌,你一定要這麽說話嗎?”我輕輕地,“你真的,生氣到不願意見我,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的地步嗎?”

    “生氣?”他重複著,竟然輕輕一笑,“俞桑筱,一直以來,你給過我這樣的資格麽?從結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堅持要工作,ok,隻要你喜歡,我不介意;你排斥甚至漠視我的存在,你的眼裏沒有我,你牽掛著那個跟你有緣無份的何言青,我隻作不知;然後,安姨,俞桑瞳,方安航,還有你母親,所有發生的一切,我竭盡所有的心機,用盡一切手段,終於使得一點一點向我靠近,半夜裏,我看到你熟睡的臉,一點兒也不文雅的睡姿,想著你靈動的表情,偶爾的狡黠,還有臉紅的模樣,我微笑著,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秦衫為什麽會在我的生活中存在這麽久?十多年前,在紐約唐人街,她救了我。跟當初的你,一模一樣。”

    “當年我在美國的時候,一個老獵手對我說過,當你狩獵時,尤其到了最後關頭,千萬不要去看獵物

    的眼睛。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隻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該我跌了下去。喬楦對我說,‘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個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可以為一張越劇名家的小劇場觀摩票一擲千金;她看上去單純,卻對生活完全持悲觀態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進人堆裏可能就再也找不著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著樂吧……’所以,你知道嗎,我是真的,想要給你一片廣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讓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麽都可以,隻要你喜歡的,隻要你想要的,我統統都可以給你。”

    “我不止一次氣得幾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俞桑筱,我不會永遠站在這兒等你的。可是,青青陌頭楊柳色,有花初開待人來,我仍然選擇一天天,若有所待。”

    “然後,曾經一度,我以為,我跟幸福觸手可及。可是,當你有機會選擇的時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遠不會是我,對嗎?”他迴轉身,淡淡地,“或許我會一時糊塗,但決不會允許自己一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的腳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萬倍。我抬起頭,我哽咽著,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斐陌,斐陌……”然後,一陣劇痛襲來,我腳底一軟,情急之下,我的整個身子順著牆壁和門軟軟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緊閉雙眼。“下麵還有什麽?”苦肉計一個就夠了啊。

    “桑筱。”

    “……”嘖,誰說沒有用的,關牧太天才了,果真是屢試不爽。我繼續緊閉雙眼,失憶吧失憶吧。

    “桑筱。”

    “……”我被人抱到靠窗的臥榻上,慢慢放下。

    長久的靜默。我心裏有些惴惴,琢磨著應該怎麽收場。突然間,我聽到一個聲音,有別於剛才的焦慮,略帶惱怒地:“你要是再裝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隻腳也澆成豬腳。”

    我嚇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我從睫毛縫裏瞄他。他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冷冷看著我。他的眼中,生氣的,惱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還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狽。

    我看著看著,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錐心般疼痛起來。

    他一直這樣看著我。突然間,他開口,簡短地:“看起來你比我想像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沒有說下去,直接轉身。

    這一

    次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直起身,在他轉身的一瞬,輕輕地:“斐陌,我愛你。”

    他的背影頓時僵住了。

    我看著他,他頎長的背影,烏黑的發,修長光潔的臂,和那隻一直緊攥著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濕,我輕輕地:“即便你下定決心要判我出局,在陳列你的理由之後,是否也允許我作一下最後的申辯?”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凜,但是,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

    我低頭,窗外竹影橫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襯下,淡淡灑落在我身上,我的淚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湧,我要費好大力氣,才可以逼迴去:“我認識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綿延不斷的陰雨天,偶爾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現了,他就像一道彩虹,從未有過的燦爛,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聽到麵前輕輕的細碎的什麽聲音。我不去分辨,無心理會:“之後發生的事,可能喬楦已經跟你說過,但無論她怎麽跟你形容,有一點,她始終不知道,後來我獨自一人又去了趟黃山,取下連理樹下的那把銅鎖,親手拋下了山穀。這些年來,無論真相前或後,我對何言青,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恰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蹤跡,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唿吸著跟我一樣的空氣,已經夠了。縱使夜闌人靜的時候,可能黯然,或許失落,但是,這個世上,很多我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中,被慢慢遺忘。”我緩緩地,“即便沒有你,也是一樣。”

    “可是,你還是出現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在父親暴跳如雷即將發飆的的時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隻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閣的自作主張幫他補課,他心猿意馬,我索然無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許我辭職,你警告我離斐閣遠一點,你喜怒無常,永遠冷眼旁觀著。斐閣的生日宴會,我真的不想去,我覺得可能會發生些什麽,可我終究還是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無法解釋。”

    “從那以後,你開始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步步緊逼。你心機那麽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從來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親愛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點沒關係,胖一些也不要緊,隻是,他要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顆善良誠實上進的心,還有,絕不可以沒有頭發。這些要求對於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於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來提醒,我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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