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我沒有父親,或者說,我不能有父親。這一點,我到二十歲那年才真正明白。

    從我記事時開始,就跟母親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們生活得不好也不懷。從物質條件來看,我們雖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親並不出去工作,但每月必有一份匯款單準時匯到,每到那一天,母親會帶著我,出去吃上一頓,或是逛街買些平時不讓我買的東西。

    母親不大方,也不小氣,不溫柔,亦非怨婦,她很會自得其樂。從小到大,她待我並不親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個女兒。她對著我談論哲學文學藝術的時間,永遠比談心的時間要多。她喜歡繪畫,消磨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時間,遠比做家務的時間要多。她平時生活節儉,但是,當她聽老師說我有著驚人繪畫天賦的時候,還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師教我繪畫。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項義務或者責任,而非天倫。

    她從不浪費自己認為不應該浪費的時間,精力,還有情感。

    包括我。

    從十三四歲開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經有了我這麽大的女兒,她的美,依然驚人。其實她並不刻意保養,但完全當得起那句話:絕代風華。

    雖然她從不在意四周傾慕的,豔羨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

    充其量隻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萬一。無論是外貌,還是那種對什麽都無謂的態度。我小時候個子十分矮小,長相跟性格也不討人喜歡,好在我們並無什麽親眷,我亦無須為此大傷腦筋。我曾經奇怪,母親雖然身材勻停,但個子並不高,而我,從十四歲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躥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後必定嫌短,所以,母親曆來不會為我過多置辦衣物,我期待她像別人的母親那樣欣喜,哪怕是帶著濃濃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僅僅淡淡說過幾次:“你不能再長了。”她事不關己地,“女孩子長得太高,不是好兆頭。”

    我一開始,曾經為她的冷漠傷心過,後來時間長了,逐漸麻木。而所有母親給予我的所有憂傷,抵不上十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來的移民,父母開著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績中庸,但是,她心甘情願幫我做很多事,我習慣了她的相伴,習慣了她的溫順,習慣了跟她講任何事,包括傾訴母女關係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親還要親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開始躲著我。我發覺,直截了當問她,她囁嚅半晌,終於開口:“我爸媽不讓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錯愕:“為什麽?”她父母是那種無根無基,對誰都無比謙卑的典型移民。

    她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他們說你……”她漲紅了臉,難以啟齒的樣子,最終還是呐呐地,“是私生女。”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們說的那兩個字是:野種。

    那天,素來好強的我,一路哭著迴家。一直以來,母親隻是簡單告訴我,父親一早去世。我疑惑過,但她的冷漠教我不敢探詢下去。

    迴到家中,堂屋裏站著一個劍拔弩張的婦人,她濃妝豔抹,表情誇張,正在破口大罵著什麽,母親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著暗花旗袍,垂著頭,靜靜喝著她最愛的花茶。她甚至連頭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種詭異的氣氛嚇住,我悄悄站在一旁,聽她罵著諸如“狐狸精”“不要臉”“勾引男人”之類的話,我的臉漲得通紅,尷尬難堪無比,突然,她看到我,衝到我麵前,一個字一個字,惡毒無比地:“你這個野種!!”

    幾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帶輕蔑地坐在一旁的母親突然暴起,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躥到她麵前,狠狠揚手,重重一巴掌摑過去:“迴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來撒野!!”她卸下平日的優雅,揚高聲音,“順便告訴他,盡快辦好離婚手續,我可以考慮一下他苦苦哀求了兩個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個婦人先是驚愕,隨即萎蘼,最終掩麵而出。

    半晌,我迴過神來,看著母親,期期艾艾地:“……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迴身看我,那種駭人的眼神,我從來沒看到過,她定定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揮手重重給了我一個巴掌:“從現在起,再敢提一個字,你給我試試!”

    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雖然待我冷淡,但從來不曾打過我。

    我被她鐵青的臉色唬住了。我退迴自己房中,一個晚上都沒有出來吃飯,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時分,我餓得實在吃不消,悄悄出來找東西吃,聽到她房裏傳來壓抑的抽泣聲,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無其事地來敲我的門:“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減價,陪我去看看。”

    我不聲不響陪她出門。

    自此,我們心照不宣,再也不談那個話題。因為我發現,

    原來,她也有軟弱的一麵。那一夜,我突然長大。

    十七歲那年,我考上倫敦藝術大學,母親很高興,破天荒為我在家裏開派對慶祝。沒過多久,她問我:“想不想迴中國去玩玩?”

    我正沉醉於大學生活帶來的新鮮感中,自由無拘束的環境和氛圍,無數新奇的派對和課餘活動,越來越多的新朋友。進大學沒多久,室友就告訴我:“他們都覺得你很美。”

    我啞然失笑。老外的審美觀點,總是很奇特。就像後來在歐美走紅的一個中國模特一樣,在東西方,得到的是兩種迥然不同的評價。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這句話,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所以,當母親那麽問的時候,我猶豫:“……中國?”

    那塊陌生的土地,離我太遙遠了。

    她看看我,一貫的不由分說:“機票我已經定好了,你收拾一下東西吧。”

    我還是不甘心地:“我住哪兒?”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個老朋友,我跟他聯係一下,你就住他家吧。”

    我想,若幹年後,母親極其後悔當初的那個決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飛機。我迴到了中國。我住進了何舯坤家。

    他們全家待我都很熱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藹,何伯伯尤其喜歡我,專門給我預留了一間很舒適的客房,何伯母還請了假,陪我到處去玩,她對我的喜愛溢於言表,對所有人,她都笑逐顏開地:“我幹女兒,漂亮吧?英國迴來的高材生呢!”

    我汗顏無比。

    何家是名門望族,結識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歡帶我出去應酬炫耀,自認普通的我,或許隻是因為新鮮,竟然碰到許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給我送玫瑰,幾乎天天來找我。隻是,我看他不上,甚至,我鄙薄他。

    一個婚約在身卻想出牆的無聊男人而已,並且,對於愛情婚姻,我基本悲觀。

    永恆也不過隻是一瞬間。

    所以,對那些突如其來熱情的邀約,我幾乎全盤拒絕。

    當然有例外。雖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禮跟敬而遠之的區別。何伯伯的獨子,醫學院高材生何臨甫,儒雅到了極點,也對我冷淡到了極點。除了必要的寒暄,他從不跟我多說一句話。每日都守在家裏的書房,幾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對這個兒子極

    為寵溺,明知他態度不算好,仍為他開脫道:“臨甫就是這樣啦,書呆子,對女孩子一點也不熱情,”她有幾分自得地,“都是女孩子主動來找他。”

    是嗎?我哼了一聲,我偏偏不信這個邪。

    他出了書房門,看見我,有點意外地暼了我一眼,繞過我便打算走開。我攔住他。我等了他足足兩個時辰,豈肯放過這個機會。我幾乎是有點挑釁地:“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長時間之後:“什麽事?”

    我直視他:“請問,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頭微蹙,唇角微撇,語氣平淡而微微不耐地:“怎麽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勁:“你不知道什麽叫做一盡地主之誼嗎?”

    他仔細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後,淡淡地:“我以為我媽媽跟你的追求者已經夠讓你收獲頗豐的了。”他垂眸,“再說,我很忙。”

    我漲紅了臉,為他事不關己的態度和話語中似有若無的諷刺。我一時羞憤,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也不再看我,就這樣唇邊帶著笑,輕鬆自在地從臉色緋紅的我身邊走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腳。那個時候,被眾人捧得已經有點忘乎所以的我,從未受到過如此冷遇。

    我發誓,要再理他,我就是頭豬!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為一頭如假包換的笨豬。

    我跟何伯母報備過後,走出大門,準備出去閑逛,拐過一個角落,一個人靜靜立在那裏看不遠處的風景。

    我視而不見地走了過去,剛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那個聲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裝作聽不見,卻怎麽也繃不住,隻得笑了起來。我跑迴到他身邊,恨恨地戳了戳他:“怎麽,不忙了嗎?”

    他微笑:“我是孝順兒子,怕你去跟我媽告狀。”

    我白眼向天。什麽爛理由。

    不過,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竟也輕輕蕩漾了起來。

    何臨甫是個很悶的人。

    何臨甫是個很矜持的人。

    何臨甫是個不知道浪漫為何物的人。

    何臨甫,是我見過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時尚,不尚美學,不愛玩,永遠鑽在那堆厚厚的故紙堆中。生活了這麽多年,他對這個城市的了

    解還不如初來乍到的我。我們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種環境跟氛圍。

    他對我的自來熟不置可否。隻是,他似乎並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們心照不宣地背著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當地的各大名勝。

    遲鈍若他,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什麽。我有點期待,有點失望,也有點如釋重負。

    畢竟,我的世界在倫敦,我不可以期待沒有未來的未來。

    一個月後,我離開了這裏,離開了中國。直至我走的那天,何臨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迴倫敦後,他從來沒有跟我聯係過,一次也沒有。

    後來,我在跟何伯母通電話的時候,沒有問過他。我在寫信給何伯伯的時候,也沒有談起過他。少女的自尊心總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誌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個時候,母親身體不好,總是半夜咳個不停。我無暇分心。

    半年後,我被同學叫了出來:“有人找。”

    我不經意放眼看過去,頓時驚呆。那個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樹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臨甫。

    他走了過來,一貫的平靜,好像昨天才跟我見過麵:“你好。”

    我暼了他一眼,突然間,反身悶頭就走。我討厭他,不想看到他。

    他幾乎是立刻就攔到我麵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這句話怎麽這麽別扭,我不耐煩地:“怎麽了?”

    他斜暼我一眼,不客氣地:“你不知道什麽叫做一盡地主之誼嗎?”

    我愣了很長時間之後,突然間,笑不可抑。

    我捧著肚子笑了很長時間之後,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就隻惦記著這個,何臨甫啊何臨甫,你是羞也不羞?”還男子漢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著我笑,爾後麵色一端:“為什麽一直不跟我聯係?”

    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為什麽要跟你聯係?”

    笨豬!

    他麵不改色心不跳地:“你招惹了我那麽久,總得給我一個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爾後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憤,我跺跺腳,口不擇言地:“誰那麽倒黴招惹你?!”

    我臉漲成豬肝色一路跑遠。

    跑迴宿舍後,伏在被子裏很長時間,我才想起來,他在倫

    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這樣把他丟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樹下已經空無一人。

    我怏怏地迴來,一路還在琢磨,他到底,來幹嘛呢?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隻是玩笑麽?何臨甫,千裏迢迢來開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裏竟然有點甜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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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天,都沒有何臨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隻是如同氣泡一樣,稍縱即逝。後來想起來,我才發覺,原來,世間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預兆。

    周末,母親開著那輛小marc來接我。我一上車,她就告訴我:“何伯伯來倫敦了,請我們去吃飯。”

    我懵了一下:“哪個何伯伯?”

    她暼了我一眼:“‘哪個何伯伯?’虧你還去人家家裏住過一個月呢,怎麽,這麽快就忘了麽?”

    我不吭聲。我有心病。隻是現在,我才突然發現,今天的媽媽,特別漂亮。她穿著平素極少穿的暗紫色純手工珠繡真絲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極少數個子並不十分高挑,卻能把旗袍穿得風情萬種的女人。

    我一時衝口而出:“媽,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沒有聽見我說什麽。到了一個岔路口,她熟練地打方向盤向右拐,幾乎是同時,她開口:“你上次迴去,他們……待你怎麽樣?”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無意中提到的時候,她總是很不耐煩地岔開,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臨甫的氣,我們仿佛一直沒有聊過這樣的話題。我點點頭:“很好。”

    她沒作聲。片刻之後,她還是那麽漫不經心地:“何伯母,什麽樣子?”

    我想了想:“很賢惠。”論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風度翩翩個子修長的何伯父比,有點不太般配。

    我深為自己膚淺的這種想法慚愧,畢竟她待我極好。

    母親仍然不作聲,也不再追問下去。車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門口。他一看見我,含笑地:“若棠,你這個壞丫頭,已經足足兩個月沒有跟我聯係啦。”

    他十分親熱地攬著我向裏走去,母親走在一旁。

    我迴答著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問話,心裏卻忐

    忑不安。果然,一踏進那個小包間,我就看到一道同樣修長的身影,淺笑著站了起來。母親顯然有點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著介紹:“我兒子。”他轉向何臨甫,“叫梅阿姨。”

    母親很是銳利地打量了何臨甫一會兒:“你兒子很像你年輕時。”

    何伯伯有幾分驕傲地:“他是個書呆子,光知道念書,又太矜持,不曉得什麽時候能給我帶個媳婦迴來才好。”

    母親淡淡一笑。何臨甫安靜地坐著沒有說話。我瞪了他一眼,轉頭看著窗外。整頓飯吃下來,我的頭就沒正對著他過。

    我就是個小氣鬼,怎樣?!

    他後來對我說:“你不曉得我有多擔心你得偏頭痛。”

    被我猛毆一頓。

    事實上,當天,在何伯伯說出那句話:“臨甫大學畢業想繼續深造,選來選去,這裏的師資啊各方麵都不錯,所以我送他過來,順便看看”的時候,我已經有這樣的衝動。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順便。還虧我亦喜亦憂了那麽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餘光也不掃他。

    當天晚上,我聽到母親的咳嗽聲從客廳方向傳來,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爐前,仿佛一夜沒睡。

    我下車,對著車上那個人禮貌地:“謝謝你送我迴來。”

    我的同班同學,金發碧眼,臉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滿臉堆笑地:“克裏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個party,來參加好不好?”

    我也報之一笑,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對這個洋鬼子,怎樣都不過分。誰叫他是八國聯軍的後代。

    他的祖輩千方百計掠奪中國文物,他處心積慮搜集中國女友。

    一樣的寡廉鮮恥。

    他有點不甘心,然而還是維持著難得的風度:“下次一定要來。”他朝我揮手,加重語氣,“一定!”

    我點頭,一本正經地:“一定……”才怪!

    清冽的空氣中,我腳下略顯漂浮地朝前走去。今天是美術與設計老師,嚴苛出奇的菲利浦老太太大發善心的一天,居然在學年考試中給了全班同學b+的平均分。她還破例給了我a+的最高分。大家提議去狂歡,我沒有異議。隻是,以往,我嚴守著母親不得喝酒的禁令,而今天,我喝了滿滿兩瓶香檳,算是微醺。

    我又往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了什麽

    ,轉而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到那棵橡樹下,我打量了一眼,嗯,樹身還是那麽挺拔,葉冠還是那麽風姿秀美涼爽宜人,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我脫下鞋子猛地往後一甩,光腳就朝樹身狠狠踹去。

    我沒有踹中。想想不解恨,我滿地找鞋。

    nnd,我就不相信,今天我打不到它!

    一直以來,在我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一個是在母親麵前沉默寡言循規蹈矩的我,另一個,則肆意驕橫,任性妄為。

    我找了一圈,又慢騰騰轉了兩圈,都沒有發現鞋的影子。我搖搖頭,確信自己沒有練過佛山無影腳。奇怪,我的鞋咧?

    突然,一隻手猝不及防在我眼前放大:“找這個嗎?”我嚇得連忙跳開,卻接觸到一雙含笑的眸子,手上拎著的,正是我那隻失蹤的鞋。

    他搖搖頭,蹲下身來:“不會喝酒何必硬撐。”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自自然然地替我把那隻鞋穿好,幾乎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幕弄得迷惑起來。

    他重又站起身,淺淺一笑:“壞脾氣的小孩。”他另一隻手伸到我麵前,一個小盒子順勢輕輕展開:“還想扔的話,不妨試試這個?”

    一張薄得晶瑩剔透的精致瓷盤,形狀宛如一顆心,而它的上麵,竟然鐫著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我是學畫的,一眼看出,那是純手工雕製,手法不算純熟。

    可是……

    我心中的歡喜如同氣泡般一串串輕輕漾起,我慢慢屏息,生怕氣泡破碎般,正待伸出手去,卻偏偏昂起了頭:“不要。”我瞄瞄它,口是心非而簡單地,“醜。”

    他唇邊的笑緩緩蕩開:“若棠,你在生我的氣。”

    我咬唇。是,我在生他的氣。我更生氣的是,我竟然會讓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氣。

    我扭過頭,拔腳就要走。剛走兩步,我聽到輕輕的一聲:“若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由自主迴頭。他的臉色隱在如煙般月光中,他緩緩走上來:“我學了很久。”

    他垂眸,不再言語。

    我一愣。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我心中的氣泡無可抑製地越來越大,越來越飽滿。我盯著他,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手,竟然緊緊地攥著。

    我歎了一口氣。何伯伯若是想要兒子在異國他鄉覓得良媳,以他這般保守悶騷的姿態,怕是不容易吧

    。

    唉,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模樣一定很不矜持,可是,那一瞬間,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不如……”他倏地抬頭,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握緊雙手,臉上有點發燒地囁嚅著,“不如我勉強下……”

    他唇邊的笑紋該死地又慢慢蕩漾開來:“你要勉強些什麽?”

    我又羞又窘,語無倫次地:“……我……我是看你手藝那麽差……想……想教你畫畫……”

    他傾下身:“唔,還有呢?”

    我還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臉在我眼前慢慢放大。不知過了多久,我心底輕歎一聲,緩緩地,同樣傾身向前。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自始至終,淡淡縈繞――

    梅若棠啊梅若棠,早知道你逃不掉。

    從那一天,從那個庭院深深的夕陽下,從看到他修長雋挺的剪影,從看到他似有若無的微笑:“你好,我是何臨甫”,從……

    開始。

    很久很久,他抬頭:“為什麽不答應他?”

    我撇嘴:“我有潔癖。”曆史汙點,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搖頭,笑:“若棠,你總是讓我意外。”

    我翻了翻白眼:“彼此彼此。”我皮笑肉不笑地,“又是順便來看我?”我哼了一下,還順便來占我的便宜。

    他笑得有些無奈地:“你希望我在不知道有沒有希望的情況下把心底的企圖渲染得人盡皆知麽?”他微喟,“千山萬水,我畢竟來了。”

    說得好像多麽的不情願。我再翻翻白眼,涼涼地:“現在迴去還來得及,”我酸得倒牙地,“反正那裏還有一籮筐的女孩子願意等你。”

    他一本正經地點頭。我氣急。

    他還是極其正經地:“我媽媽托人幫我介紹了好幾個,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氣得臉越漲越紅。哪有這麽蹬鼻子上臉的人!

    突然,他一把擁住我:“可是,偏偏有一個經常被假乞丐騙得滴溜溜轉,生起來臉紅得像爛蘋果,沒事就喜歡在我麵前東晃西晃,聰明臉孔笨肚腸的野丫頭,大咧咧跑到我心裏,賴著不肯走。”他附到我耳畔,低低地:“你說,怎麽辦?”

    他非要把話說得那麽別扭嗎?可惡,連帶著我也跟著別別扭扭起來:“我……我……”

    他仍然擁著我,什麽話也不說,隻是輕輕地,“若棠,若棠,若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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