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兩日,喬楦下班迴來,坐在沙發裏,一臉的沮喪。

    我敏感道:“怎麽了?”

    她掩麵,過了半天,才忿忿地:“跟幾個同事被老板請喝咖啡,說最近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員,希望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隔了半晌,她又說:“寧浩也在裏麵。”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但是,我什麽都沒說。

    再過兩日,我照例去療養院看安姨,可是已經人去樓空。

    冬日冷冽的空氣中,我站在一片狼籍的院落裏,茫然聽著看門的老徐絮絮叨叨地:“這塊地皮已經被龍氏集團買下來啦,說是準備建高爾夫球場,所有人員全部遣散,以後,這家療養院就再也沒有了,唉,在這兒待了二十多年,都習慣了,一下子叫我……”

    我感到一陣冰冷徹骨的寒意,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截斷他的話:“安姨呢?”

    他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搔搔頭,帶有歉意地:“啊忘了,你安姨昨天走之前給了我一個地址。”

    安姨追問著我:“桑筱,為什麽要給我換到這麽好的地方?”

    我環顧四周,這是一家高級療養院,曲徑通幽,空氣清新,林木茂密,綠樹紅瓦交相掩映,點綴著數十棟各種風格的別墅洋房,安姨住的是一個標準套房,偌大的房間,各項設施應有盡有,二十四小時配備護士,儼然五星級賓館。

    見我不答,安姨滿臉的笑,又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地:“說實話,這裏的條件比原先的那家好多了,原來的護士愛理不理的,打針又痛,經常把不開的水給我們喝,有時候不高興起來,還要罵我們……”她突然間想起了什麽,一臉的擔憂,“可是桑筱,這裏會不會很貴?”

    我看著她無意中露出的胳臂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心裏微微一痛。

    我以為我已經盡己所能給了她最好的,誰知道,仍然是虧欠了她。

    冬日的沉沉暮靄,帶著濃濃的寒意,一點一點,侵入我的骨髓最深處。

    我下意識裹緊圍巾,走出大門。

    正門口停了輛黑色轎車,旁邊還斜倚著一個人。

    那是個魔鬼。

    我低頭,麵無表情地走著。

    就在我越過他身旁的一瞬間,他一把抓住我,在我沒反應過來之前,直接把我塞進車內,隨後上車,迅即鎖緊車門。

    車開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間停了下來。

    他先下車,然後一把拽下我,當我下車之後,我發現,已經到了江邊一隅,高高的江堤旁,細碎的浪夾裹著濃冽的寒意,一聲一聲拍打著,遠處星星點點的漁火,帶不來半點暖意。

    他雙手緊捏著我的肩,我被他捏得幾近搖搖欲墜,我憤恨地看著他,拚命抑製著往他臉上吐唾沫的衝動。

    就是他,這個魔鬼,讓我如同一個被他殘酷逼上懸崖的獵物,無時無刻不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可笑,還有絕望般的無助。

    他也看著我,他的臉上,竟也有著濃濃的陰霾,他的眼中,閃著我不懂的同樣近似於憤恨的光芒。

    他猝然間就吻了下來。

    我的憤怒已經達到了臨界點,我奮力抓他的臉,我踢他,打他,咬他。

    這次他沒有絲毫退讓,他抓緊我的肩,狠狠迴咬我,我們如同彼此負有深仇大恨般,密密糾纏在一起。

    我嚐到濃濃的血腥味,分不清究竟是我的還是他的。

    我已經不在乎任何疼痛,我隻知道,我迫切需要發泄,發泄我心頭所有的怨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了我,但他的手仍然用力捏緊我,他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陰鷙地:“俞桑筱,你究竟想要撐到什麽時候?”

    我無語,隻是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再加上方才的掙紮出了一身的汗,在江風的吹拂下,更是寒意徹骨。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沿著身後的那棵樹緩緩下滑,直到跌坐在地。

    我將頭深深埋進膝裏,一任紛亂的頭發披散開來。經過剛才的一番糾結,我的模樣一定與瘋子無異。

    那又如何?

    眼前的這個龍斐陌,從他對父親的暗示,到對喬楦的強硬,再到對安姨的懷柔,一步一步向我緊逼。

    我僅存的自尊跟感情,包括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點自由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踐踏在地。

    他所玩味的,是我的掙紮。

    他所享受的,是我的痛苦。

    我不甘心,我沒有辦法甘心。

    我抬頭看他,他也正在看我,黑夜裏,他的眼睛很亮,閃爍著銳利而難解的光。

    我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啞而空洞地:“龍斐陌,你幾乎擁有了一切,什麽都不缺……”

    沒有人迴答我,隻有唿嘯的風聲在我耳畔穿梭。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臉上滿是潮濕的冰冷。

    我轉過臉去,茫然看向不知名的遠方,又過了很久:“給我一個理由。”

    我看到一隻手,慢慢伸向我。

    我聽到一個聲音,隱約而模糊地,被風吹得零亂而破碎,無法捕捉:“……你……全忘了……”

    爾後,我被一下子用力拉了起來,重重跌到他的身上,他的唇貼在我耳邊:“桑筱,”他的手撫上我的臉,片刻之後,靜靜地,“嫁給我,或許並不是一件這麽糟糕的事。”

    我靜靜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

    所有的稿件被我疊得整整齊齊,筆筒、文件夾早就理好,桌子也被我抹得幹幹淨淨。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但我低著頭,仍然慢慢收拾著。

    阿菲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桑筱,明天周末,我們幾個人約好去爬山吃燒烤,你去不去?”

    我笑著搖頭:“不了,你們去吧。”

    她仔細端詳著我:“桑筱,你沒事吧,這兩天怎麽一直提不起勁的樣子?”她疑惑地,“你也沒男朋友啊,又不可能拌嘴吵架啊什麽的,到底怎麽了?”

    我依然搖頭:“我沒事。”

    月朗星稀,雜誌社裏已經空空蕩蕩的了,我背起背包往外走。

    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歇。

    我漫無目的地沿著一條小徑,靜靜向前走。

    我隻是安靜地走著,看著,間或從我身邊滑過一輛轎車,或是三三兩兩的自行車,走到一個岔路口,在一排路邊木椅上,我坐了下來。

    坐到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終於起身。

    走到那幢幾乎陌生的三層樓前,我躊躇了片刻,還是拿出了鑰匙準備進門,突然間,從拐角的陰影處閃出一個人影,靜靜走到我麵前停駐下來。

    我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見的何言青。

    他看著我:“桑筱。”

    我點頭:“你好。”

    他的臉泰半隱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隻是看著我,很長時間之後,輕輕地,略帶艱難地:“桑筱,我聽說……”

    我低頭,默然片刻之後:“是。”

    他沒有再開口。

    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我抬頭看他:“很晚了,再見。”

    我轉身。

    此時此刻,我

    最不願意見到的人,莫過於他。

    剛走了兩步,我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喚道:“桑筱。”

    我迴眸,他走上前來,遞給我一個盒子:“很久以前,我……答應過。”

    他轉身快步離去,當他側過臉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片閃爍的晶瑩。

    柔和的台燈下,我坐在桌前打開盒子,看了半晌之後,輕輕闔上。

    跋涉過記憶的長河,彼岸是一個少年略帶忐忑的聲音:“到那個時候,桑筱,你想要什麽特別的禮物?”

    一個清脆的少女的聲音,有點害羞地:“唔,讓我好好想想……”

    半晌之後,還是那個少年,等得實在煎熬,瞪眼問道:“喂,你要想到明年啊?”

    女孩子漲紅了臉,爭辯道:“人家就是要好好想嘛,”聲音漸漸低下去了,“一輩子就隻有一次……”

    少年屏息,片刻之後,柔聲地:“那你慢慢想,到時候,無論你想要什麽,”他的頭慢慢俯了下來,“我都答應你。”

    原來,他是來踐諾的。

    盒子裏裝的,是一對限量版的alfredteddy。

    我在床上輾轉了半天,始終無法入睡,我歎了一口氣,緩緩環視著四周,到底是陌生了幾乎一年的地方。

    當初我走的時候,沒想過會再迴來。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華曾經在這裏度過,直至今夜,劃上了一個短暫的句點。

    實在睡不著,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摸下樓,想到廚房倒杯水喝。

    摸黑拿著杯子,我剛轉身,“啪”地一聲,燈亮了。

    我下意識抬眼遮住略顯刺眼的光,待到適應之後,我發現,桑瞳斜倚在門口看著我。

    她唇角微勾:“怎麽,終於肯屈尊迴來住這最後一晚了?”她輕輕一笑,“看起來,爺爺的苦肉計越來越高明了嘛。我就說嘛,俞家的麵子何等重要,攀上了高枝的俞家二小姐,怎麽可能會流落在外倉促出閣呢,更何況……”

    她輕盈地轉身,徑自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單手托腮:“衝的是你未來夫婿的麵子是不是?”

    我靜靜喝水,沒有迴答。

    她並不在意,側過臉去,微醺的模樣,臉上一片淡淡的紅暈:“你很開心吧?騙盡所有的人,你以為會得到幸福?”她笑得輕飄飄地,“可是,你了解龍斐陌嗎?

    你知道他做起事來有多狠辣決絕嗎?你知道龍氏集團提供的擔保協議裏麵,隱含的條件有多嚴苛嗎?可笑二叔還以為沾了寶貝女兒多大的光……”

    她看著我,略帶玩味地:“還有,你了解他的私生活,包括他那位美麗的特助嗎?”

    “我以為我很傻,原來你比我更傻。啊,對了,既然同為一家人,我不妨給你一句忠告,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龍斐陌心裏在想什麽,還有,”她笑得愈發溫柔可人,“他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除了他自己。所以,我是不是應該為你未來可以預期的精彩生活先鼓鼓掌?”

    她盯著我,漸漸斂住笑容:“你以為所有俞家人會因此對你感恩戴德?我告訴你,你是俞家人心頭的一根刺,永遠都是,你明白什麽是刺嗎?它在肉裏會痛,會腐爛,總有一天,要被狠狠拔出來……”

    我抬頭,一瞬不瞬看著她。

    我等著她往下說。

    或許,十多二十年來橫亙在我心頭的重重疑問,會戲劇性地,在今晚初現端倪。

    她又是輕輕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

    正在此時,我聽到一聲厲聲低喝:“桑瞳!”

    我轉過身去,是大伯母直直站在廚房門口。她盯著我們倆,臉上閃過一陣緊張的情緒,過了許久之後,她似是定了定神,緩緩走向桑瞳,溫和地:“很晚了,迴去睡覺吧。”

    桑瞳似乎微微一愣,她輕輕蹙眉,有些茫然地看著大伯母,臉上的紅暈仍未褪去,但是,她仍然順從地站了起來。

    大伯母轉過身來,表情很是冷淡,還帶有一絲隱隱的不屑。她對我點了點頭,淡淡地:“哦,對了,桑筱,這兩天忙,都忘了恭喜你。”

    說罷,她便不再看我,跟桑瞳一先一後走了出去。

    我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裏的自己,輕輕籲了口氣。

    我曾經堅決地,幾乎是挑釁般拋出過三個要求:不登報,不大宴賓客,婚後繼續工作。

    爺爺和父親瞬間陰下臉,龍斐陌也皺起眉,但片刻之後,他竟然答應了下來。

    神色還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和似笑非笑,他大概早就洞察了我心裏的一切。

    在他麵前,我從來無所遁形。

    桑瞳說得很對,他令人無從琢磨。

    我又輕輕籲了一口氣,緩緩環視四周。看得出來,房間布置很費心思,典型的中式風格,雕花窗欞,一整套

    雕花家具,靠窗陳設著一張鑲有透雕與浮雕的中式花台,斜左方簡約的博古架上擺著一些珍玩盆景和玉器花瓶,還有幾樣唐三彩,右邊角落裏放著一張玲瓏輕巧的玫瑰椅,所有的桌椅上都套上了刺繡桌帷和椅披椅墊,床頭是棉宣紙質燈具,就連天花板上,也用了窗花門片作為鑲嵌。

    我曾經最憧憬的風格,隻是現在看來,未免恍惚。

    我隨便梳了梳頭發,站起身來,打開櫥櫃,不由一怔。

    裏麵竟然放了滿滿一排睡衣,我隨手拿起一件,看了看,還是放下了。

    半個小時之後,我洗了澡出來,到處看了看,唔,還好,沒看見人。

    我狠狠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片刻之後,我胡亂擦了擦頭發,很快就爬上了床。困死了,我要睡覺。

    正當我安靜地閉上雙眼,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我聽到極其細微的“撲哧――”一聲。我心裏“咚”地一聲,忙睜開眼,一小簇藍色的火焰,在不遠處的角落裏跳動了一下。不知為什麽,我的眼皮開始劇烈跳動。

    那是龍斐陌專用的火柴,極其美麗,也極其神秘的寶藍色火焰,江邊那晚,我曾經見過。

    黑暗中,我的唿吸開始急促起來。

    果然,玫瑰椅上緩緩立起一個身影,隨即,那個火焰熄滅了。

    是龍斐陌。

    片刻之後,我感到床重重地往下陷。

    我緊緊地,緊緊地閉上眼,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臉和我的近在咫尺,我可以聽到他輕淺的唿吸聲。

    片刻之後,我聽到他輕輕一笑,伸手撫過我的衣襟:“怎麽,不喜歡我叫人為你準備的衣服?”

    我身上穿的,仍是我從家裏帶來的小熊睡衣。

    我不吭聲。

    他又是輕輕一笑:“你怕我?”

    我依舊緊閉雙唇,不吭聲。

    他仍然在笑:“你不是向來很勇敢的嗎?”他的唿吸,逐漸移到我的耳畔,“就像一頭無所畏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豹子,怎麽現在反而膽小了?”

    我仍然不吭聲。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他的手指,細細地,一寸一寸纏上了我的頭發:“桑筱――”

    我屏住唿吸,不自覺睜開雙眼。

    清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穿的是係帶玄色睡袍,身上帶著淡淡的酒味,和

    我已經逐漸熟悉的那種煙草味。

    隨著他傾身下來,胸前肌膚也一點一點露出來。

    我牢牢地,一眼不眨地盯緊他頸項以上部位。

    片刻之後,我看到一雙深幽的眼眸在我眼前漸漸放大。

    然後,很久很久之後,我聽到低低的,略帶玩味的一個聲音:“你該知道,這是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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