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李延慶用樟木箱當桌子,趴在一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下奮筆疾書,他在寫孫悟空大戰紅孩兒的故事,這個故事他給青兒講過了兩遍,早已爛熟於胸,提筆便可寫出。


    糧缸已見底,錢囊隻剩兩個破洞,他們家裏一貧如洗,指望父親去掙錢是不可能了,他隻能靠自己。


    唐僧取經的故事在宋元時便有各種版本流傳於民間,吳承恩的西遊記不過是集大成者,李延慶又將後世的一些經典故事梗提煉,溶於他的筆下,使這篇孫悟空大戰紅孩兒的故事更加天馬行空、驚心動魄,也更加曲折驚險,懸念迭生,使讀者欲罷不能。


    這本白話誌怪小說他已經寫了十天,洋洋灑灑近五萬字,馬上就要收尾,他需要留一個大懸念,讓書坊掌櫃來找自己。


    這時,炕上傳來父親的咳嗽聲,胡大娘送來的傷藥非常有效,短短三天父親的傷情便漸漸好了,隻是身體太虛弱,胡大娘又燉了一隻老母雞給父親補身體,大恩不言謝,李延慶將這份恩情默默記在心中。


    “慶兒,現在什麽時辰了?”李大器躺在炕上虛弱地問道。


    “時辰還早呢!”


    李延慶寫完了最後一行字,大功告成,他放下筆,收好書稿,便從鍋裏舀了一碗雞湯端到父親身旁,扶父親坐起,笑道:“爹爹,喝了雞湯再休息。”


    李大器喝了幾口雞湯,扭頭看了看門外,外麵還是黑漆漆的,他眉頭一皺,“慶兒,你起這麽早做什麽?”


    “我在練字呢!”李延慶隨口扯了一個理由。


    李大器見兒子如此勤奮,大為欣慰,點點頭教誨他道:“詩聖曾說,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慶兒,你這樣勤奮,將來一定能金榜題名。”


    父親三句話不離科舉,李延慶聽得十分刺耳,他服侍父親喝完雞湯,扶他躺下,便向院中走去。


    “慶兒,你去哪裏?”


    “我去劈柴,一早要給九叔家送去。”


    劈柴是鄰居胡大叔給他攬的活,他們父子倆一貧如洗,連吃飯都成問題,李延慶給村裏人家劈柴禾,可以換一點糧米度日。


    李大器眼睛濕潤了,心中既羞愧又感到寬慰,望著漆黑的屋頂喃喃道:“雲娘,看看咱們的孩子,他才六歲,多懂事啊!”


    天漸漸亮了,李延慶正在院中奮力劈柴,書稿能不能賺錢還是個未知數,就算能賺錢也至少要等十天半個月才有消息,遠水不解近渴,眼下他們家米缸已經空了。


    李延慶低喊一聲,手中柴刀如閃電般劈去,一根碗口粗的圓柴頓時被劈開成兩半。


    他隨手一甩,兩支柴禾便精準地落在一丈外的柴垛上,他也不知自己怎麽會有這個本事,他附身這個傻小子雖然人傻,卻在另一方麵有著過人的天賦。


    李延慶又取了一支圓柴豎好,一刀劈去,‘咣!’一根柴禾飛了出去,險些打中剛走到門口的李大器。


    “爹爹,你怎麽起來了?”


    “爹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麽重要事?”


    李大器清了清嗓子,“慶兒,爹爹等會兒帶你去宗祠上香。”


    “我不去!”李延慶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狠狠一刀將圓木劈為兩半。


    他對所謂的李氏宗祠沒有一點好感,他從來就沒有見過族人幫助過他們,尤其打傷父親的劉承弘正是李氏族長家的大管家,更讓他對這個家族反感之極,甚至還有一絲敵視。


    “你必須去!”


    李大器提高了嗓門,在很多事上他都會向兒子妥協,但在去宗祠這件事上他一點不含糊,他極為嚴肅地對兒子道:“你落井能大難不死,就是得到了祖先的護佑,我之前已經替你在先祖靈前許過願了,你自己一定要去還這個願,感謝先祖保佑。”


    “等爹爹身體徹底好了再說吧!”父親大病初愈,李延慶不想和他爭吵,便改變了策略。


    李大器明白兒子的心思,堅決搖搖頭,“我身體已經沒問題了,去宗祠之事不能再拖,反正你早晚要去,不如今天就把這件事了結。”


    李延慶想了想說:“那我有言在先,我不想磕頭!”


    ......


    李家在湯陰縣是大族,據說也是名人之後,族人主要聚居在湯陰縣孝和鄉,分為鹿山、潛山、文村和鬆河四房,以所在地而得名。


    李氏宗族的祠堂便修建在鹿山鎮,鹿山房當然也是李氏宗族的主幹,李氏宗族每一屆的族長都是出自鹿山房,目前的族長叫做李文佑,也是湯陰縣有名的鄉紳,李大器就是給李文佑養馬還債。


    宗祠不靠官道,孤零零地修建在鹿山的山腳下,四周是一片鬱鬱蔥蔥的鬆柏林,雖然已是萬木凋零的季節,但鬆柏卻依然蒼勁翠綠,給祠堂添了幾分莊嚴肅穆。


    李大器無比虔誠地在宗祠外的小溪裏洗淨了手和臉,李延慶卻在小溪裏抓了兩條小魚,準備帶迴家做碗魚湯,直到父親催他幾次,他才極為不情願地走進了宗祠大門。


    從漢唐以來,宗祠便是各大家族的政治、文化和精神中心,也是凝聚整個家族的紐帶,甚至君臨天下皇族也會有自己的宗廟。


    就連最貧寒的人家,也會在草屋一角辟出塊空地,放張供桌拜祭自己的先祖,盡管隻有方寸之地,隻有一炷香,一塊靈牌,但那也是貧寒人家無比神聖的精神世界。


    每年正月初一是李氏家族舉行年祭的日子,全族人都要換上最好的衣服,聚集在宗祠裏拜祭自己的列祖列宗,就算那一天有人在外地實在趕不迴來,也必須遙祭祖先。


    除了正月初一,每年清明和中元節也要小祭先祖,甚至各房在自己祖先的忌日,也要單獨聚集宗祠祭祀。


    祭祀祖先對於宋朝百姓就像吃飯、睡覺一樣重要,一樣尋常,而對於違規族人最大的懲處就是取消族祭資格,那會成為此人一生中的奇恥大辱。


    這兩天明顯要有祭祀活動了,院子裏已經鋪上了地毯,大樹上也掛上了紅綢帶和燈籠,兩隻一人高的獸頭銅香爐就像兩個忠心的護衛叉腰站立在院子裏。


    李氏宗祠不大,占地也就兩畝左右,用青磚砌成,前麵是祭祀大院,族人太多時,大家隻能站著院子裏舉行儀式,院中央種了一棵老槐樹,枝幹虯曲蒼勁,布滿裂痕,至少也有百年了,


    中間一座五角形的建築便是供奉列祖列宗靈位的正堂,兩邊是左右廂房,左邊是家族長老商議族中大事的議事堂,而右邊則是處罰族人,維護家族權威的宗法堂了。


    在鄉以下,大宋的律法沒有任何意義,家族宗法才是王道。


    廂房左麵是一條走廊,直通後院,後院很小,隻有兩間小屋,應該是宗祠看守人的住處了。


    李大器無比虔誠,走進院子便先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個頭。


    李延慶雖然知道宗祠重要,但他卻沒有這個心,此時他的腿就像兩根硬邦邦的鐵棍子一樣,要讓它們折彎跪下,簡直不可能。


    李大器明白兒子的心思,卻不敢讓祖宗知道,隻得暗暗歎了口氣,沒有勉強兒子在院中跪下磕頭。


    “慶兒,我去找你四叔要兩支香,你自己先去拜拜祖先,爹爹馬上就來。”


    李大器匆匆去後院找宗祠看守人了,李延慶打量一圈院子,他隻對那一對獸頭銅香爐感興趣,推測了它們大概可以賣多少錢後,他便信步向正堂走去。


    正堂的大門虛掩著,裏麵似乎有人影晃動,李延慶探頭向門縫裏望去,隻見供桌前站著一名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正偷偷摸摸地拿著供桌上的酒壺往一隻小葫蘆裏灌酒。


    李延慶一下子愣住了,居然有人在正堂裏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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