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這人應該被受驚發瘋的牲口衝撞到了,腰和下肢扭曲出古怪的角度,可他還是在火場中艱難的爬行,邊爬邊哭,嘴裏重複喊著一個詞“額吉”“額吉”。


    大同地處邊鎮,上下人等多少懂得幾句蒙語,仔細聽就知道這人喊的詞是“娘親”,騎馬正追到這邊的付宇頓時有些遲疑。


    付宇遲疑,跑過來的其他家丁卻幹脆利索,到跟前手起刀落,直接把脖子切開了半邊。


    “你覺得他可憐,覺得都有爹娘,你沒看見他殘害百姓的時候,可笑!”朱達在馬上冷聲說道,付宇滿臉漲的通紅,不敢說話。


    這糧台營盤裏的戰鬥已經到了尾聲,家丁們都已經殺紅了眼,營盤內蒙古士兵有的膽寒投降,有的則是傷重瀕死,可家丁們隻管著刀砍槍刺,甚至屍體上還要補刀,甚至連被俘虜來的漢人都被誤殺了好幾個,殺戮和放火越來越肆意,情緒都已經失控。


    反倒是年輕差人們還有些節製,知道去救助下被俘虜的可憐漢人,還能提殺紅了眼的家丁們作掩護和指引。


    對朱達來說這一切都很正常,家丁們的失控是因為他們的親人被殺家園被毀,眼前的蒙古士兵正是罪魁禍首,當你看到這重傷瀕死之人喊娘親覺得可憐,有沒有想到家丁們爹娘死去時候的痛苦和親人的哀慟。


    整個糧台營盤的核心就是原來田莊宅院區域,除了宅院可以住人之外,就是附近曬場上臨時搭建的帳篷。


    第一波猛衝猛打之後,整個營盤燃起了大火,所有的帳篷和裏麵的人半數被朱達帶隊滅掉,半數被瘋牛驚馬摧毀,不是所有的士兵都死在帳篷裏,但他們也沒有逃出去太遠,朱達他們都已經活動開了手腳,自然追得上睡眼惺忪還不知道發生什麽的,更別說朱達他們已經有二十幾人上了馬,另外,投矛更快!


    掃蕩幾輪,營地內再也沒什麽威脅存在,甚至都沒可能藏在角落和黑暗中,熊熊大火照亮了一切,糧食幹草是最好的燃料。


    “不要放火了,把能收拾的細軟都收拾出來!把能收攏的牛馬和大車都聚起來!都喊起來!”朱達勒住了坐騎,啞著嗓子對身邊人喊道。


    每個人都是氣喘籲籲,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每個人都雙眼赤紅,每個人兵刃上和身上都濺滿了血跡,麵部則是花臉,血跡、汗水和飛灰混在一起。


    朱達喊出第二聲,周圍的人才反應過來,才跟著喊起來,每個人的嗓子都已經啞了,今晚都殺了太多的人,唿喝呐喊嗓子已經啞了。


    其實整個營盤除了處處燃燒的火堆外,已經安靜了下來,受驚的牲畜要麽死掉,要麽跑遠了,人已經殺無可殺,朱達他們喊起來後,其他人都聽得清楚,也都跟著大喊出聲。


    “無論百姓還是韃子,亂動不聽話的格殺勿論!”朱達又是喊話,其他人跟著齊聲大喊。


    在這營地內居然有近四百漢人俘虜,除了百餘名有姿色的年輕女子外,其餘就是被擄掠來做奴隸苦力的,當朱達他們喊著“官軍來了”衝入之後,有的人不知如何反應,有的則是配合著廝殺,拿起手邊能用的工具,甚至赤手空拳,去和身邊的蒙古人戰鬥,也有人主動給朱達他們帶路,告訴細軟在何處,告訴何處還有蒙古兵馬。


    可也有人不知所措,甚至下意識的躲避兵災,有人是茫然的狀態,有人是自作聰明,反倒是他們吃了大虧,有的人被劫持為人質,然後被家丁毫不留情的格殺,有的則是被亂跑的牲畜衝撞踐踏而死,還有的被火燒死......


    朱達的家丁死了十九個,沒有重傷,其他都是擦破被燙的輕傷,年輕差人因為相對冷靜,又知道跟在朱達身邊,反倒隻有一個從馬背跌落,斷了胳膊的。


    造成最大死傷的就是田莊裏那些還算齊整的宅院,那都是軍將頭目們的住處,朱達一開始為了徹底摧毀這行營糧台,直接越過這些宅院,卻給了裏麵的軍將頭目反應的時間,這些人往往裝備精良,比尋常士卒要強出不少。


    盡管對他們來說,宅子裏火炕上會有突然的亂子,但還是能準備好出了宅子,當然,騎兵的頭目還有戰力,管著糧草的那就是不值一提的軟腳蝦。


    或許是自突入大明之後打的太順,這八名蒙古軍校居然隻有兩個想著逃跑,其他人居然還想殺進去挽救局麵,六個人自然沒辦法和兩百人對抗,可他們相對熟悉地形,又是從隊伍後方突入,一方麵出其不意,一方麵則是糾集了零星人手反撲。


    這讓家丁們措手不及,造成了殺傷,如果真是尋常民壯的偷營,靠著一腔血勇打到現在,敵人沒有抵抗還好,一旦有反撲,很容易士氣和大好的局麵就會崩潰,直接會被翻盤,但蒙古士兵們遇上了有訓練的家丁。


    最初的慌亂之後,帶隊的家丁頭目立刻集合了十幾人投擲短矛,把還有反抗心思的一幹人紮個對穿,其餘的人隻能藏在找到的某處掩體裏,然後這掩體被火把引燃,再然後,有人被燒死,有人被趕來的周青雲和王虎射殺。


    “所有的糧草都要點火,不能留一點給韃子!”


    打掃戰場和放火摧毀後勤兩不耽誤,在這等情形下,打掃戰場也不需要如何的仔細,反正儲存在這裏的細軟都堆放在一處,沒損壞的兵器可以隨時撿起,又不僅僅是家丁和年輕差人們打掃,被解救的漢人俘虜也參與其中。


    還剩下幾輛大車沒有被焚毀,馴熟的牛馬不會跑離火場太遠,把大車套上牲口,把繳獲的細軟和兵器放在車上,還有傷員和同伴的屍首,今夜的時間看起來還很充裕。


    “老爺,韃子的首級最好帶走!”在眾人忙忙碌碌的時候,王虎走到朱達身邊躬身說了句。


    任誰都能看出王虎很興奮,他唿吸到現在也沒平穩過,他的箭囊已經空了,但王虎在朱達麵前卻變得很恭敬,出城時候還平等淡然,此時則是自居下屬,態度敬畏。


    這個提議讓朱達先是錯愕,隨即明白過來,他衝著王虎點點頭,吆喝說道:“想要跟著進城的,就去砍個韃子腦袋過來,等你們一炷香的工夫。”


    剛收拾完戰利品的漢人男女聽到這喊話,不管疲憊或者受傷,立刻一哄而散去砍腦袋,本以為就要豬狗不如,本以為就要走向死路,沒曾想天降神兵,有一條活路展現在眼前,現在就剩下最後一步,大家當然要抓住。


    首級倒是容易砍下來,被殺死的那些蒙古人身上都有佩刀,大部分佩刀都不值得帶走,正好用這個人的刀砍這個人的腦袋。


    在這糧台行營內差不多有一千幾百蒙古人,但有幾百人已經被燒的沒辦法砍下首級,還有不少在火堆裏燒成灰燼,能拿下的首級有七百多個,除了那些被救下的蒙軍俘虜之外,家丁和年輕差人們都是砍了不少,也不用丟在大車上,個人拿著就足夠。


    仍在深夜,隻是這邊的大火照亮了四周,所有人仍在震撼和巨大的驚喜中,一時間都有幾分茫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


    朱達翻身上馬,高舉起手中樸刀,那上麵也是染滿了血跡,沒被汙染的部分在火光映照下閃爍寒光,人群立時安靜下來。


    “迴城!”朱達大喊說道,人群先是安靜,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歡唿,歡唿聲中夾雜著歇斯底裏的唿喊,也有劫後餘生的放聲嚎哭。


    短暫的情緒宣泄之後,朱達又是指著人群大罵道:“你們都昏了頭嗎?弄這麽多牲口作甚,又進不了城!”


    人群一時安靜,方才去砍首級迴來後大家不僅僅帶著腦袋,還有在火場外圍沒有被徹底驚散的牛馬,大牲口是極為要緊的財貨,眼見著這麽多好牛馬在眼前,誰也不舍得就這麽不管,寧可多走幾步路也要帶迴來。


    現在不光是歡唿的人群,人也並不僅僅是拿著首級,還有一堆堆的牲口,或許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家丁、年輕差人甚至被救下來百姓們,都比方才活潑許多,有人吆喝著說道:“總歸是可惜,從前可沒指望能使喚這麽大的牲口,能用到城牆下麵也好。”


    這個喊完之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氣氛頓時輕鬆歡快起來,朱達也沒有責怪,隻是在那裏揮揮手喊道:“都快些走,進了城才算是安生。”


    發話後人群沒有動,朱達也沒動,場麵一時間冷下來,居然有幾分尷尬,還是王井反應很快,小跑到朱達跟前低聲說道:“都等著老爺你先走......”


    朱達恍然,來時是他帶領大家走在前麵,迴程大家當然以為也是如此,朱達在馬背上笑了笑,揚聲說道:“王虎帶隊,青雲走在中間,我走在最後。”


    聽到這話的人群又是一片安靜,在朱達附近的王虎,鄭重其事的抱拳為禮,然後大步走在了隊伍的前麵。


    被救下的平民男女還不覺得什麽,可家丁和年輕差人們感覺卻大不同,出城時前方是最危險最不可測的,如果敵人來了,那麽後麵的人還有逃命潰散的可能,走在最前麵的人一定會死,而迴城這段路上,最危險的位置就是壓陣殿後那裏,衝鋒在前,後退在後,身為主將衝在前麵守在後麵,這樣的人值得去信任,值得去忠心,值得去死心塌地。


    “快走,快走,不要耽擱!”朱達催促幾句,家丁和年輕差人們都是肅然聽令,從殺紅了眼的肆意和勝利後的狂喜,迅速轉變為冷靜。


    被解救的百姓們看到這支隊伍一下子井然有序,不由自主的都跟了上去,連亂哄哄亂糟糟的秩序都好了很多。


    王虎走在前麵不斷的維持隊伍,本該在隊伍中間的周青雲則是跑到朱達這邊來,簡潔的說了句:“我和你一起在後麵。”


    沒人對這個有異議,周青雲隻會聽朱達一個人的,即便朱達的話,對他來說也隻是建議,而不是命令。


    火焰一時還熄滅不了,衝天火光讓夜幕顯得更加漆黑,但朱達卻一直張望著東方的天際,一定要在天光初現之前迴城,不然就有危險。


    在黑夜中,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這邊的火光會被西路和大同城下甚至南邊迴師的蒙古軍隊看到,都會趕來救援,夜黑趕路很危險,天一亮隻要大概能見路,恐怕立刻就會動員趕過來,騎兵狂奔的速度可是比步行快出很多。


    甚至還有最危險的一種可能,如果蒙古人不怕夜路,已經開始動員趕過來,而且這熊熊大火就是夜裏最顯眼的道標,恐怕這隊伍馬上就要大禍臨頭。


    隻是這等情形發生,隻要沒退到城內,那就是死路一條,沒有任何的方法,也沒有任何的僥幸,隻能求在戰鬥中換對方幾條人命,不要白白去死。


    在這樣的平原地形,遇到早有戒備的大隊騎兵,除了同等數量的騎兵之外,還真沒什麽人能夠匹敵。


    “不要有任何人掉隊!”


    “要是覺得繳獲礙事就丟掉,不管細軟還是首級!”


    “快走小跑,誰落後就用鞭子狠抽!”


    “快點,都別磨蹭,迴到城內再歇息!”


    朱達不停唿喊催促,整個隊伍都被驅趕了起來,家丁們和年輕差人們開始小步奔跑,被解救的百姓也不敢放棄生的希望,不管疲憊或是饑餓,都跟著跑動起來,即便有跌倒和跟不上的,也會被身邊的人攙扶起來。


    絕處逢生的驚喜,又被夜幕環繞,不管是剛結束戰鬥的還是被解救出來的,隻覺得自己身在孤島,要彼此幫扶,要迴到家中,看著遠處隱約間的懷仁城池,也不覺得如何遠了,當然,真實距離也確實不遠。


    來時緊張萬分,迴程則是相對簡單,因為有三十幾人已經騎上了馬,他們遊走在隊伍周圍照應遮蔽,也讓步行小跑的人沒那麽繃緊,還有人已經手持火把照明,催馬去懷仁縣城那邊報信去了。


    朱達和周青雲都已經翻身下馬,他們就在貨場或者火場正對官道的路口那邊,這裏距離縣城最近,也是當初城內運送物資過來的必經之路。


    雖然是寒冷冬夜,但熊熊大火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寒意,甚至有些烤人,映得朱達和周青雲滿臉紅光,甚至額頭都有汗水。


    ,二人看著隊伍魚貫而出,一時間都不想說話,雖然要擔心敵人救援的危險,但更大可能上是安然迴城,斷後並不是為了防備危險,其實就是姿態。


    可想想這十幾日的擔驚受怕,想想每日裏壓在心頭的如山沉重,再想想那絕境絕望的退路安排,再看看眼前的火光衝天,看看滿地的無頭屍首,還有前方已經響起小曲小調的自家隊伍,朱達和周青雲都覺得心頭胸間被情緒充滿,隻想靜靜的享受這一刻激蕩充實,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出城前你就能想到贏嗎?”周青雲還是忍不住問道。


    朱達失笑搖頭,坦白的迴答說道:“我出城隻是想痛快的戰死,那裏能想得到大勝,但來到這韃子營前,我才突然想到,這事可能沒那麽難!”


    出城前怎麽敢有一絲僥幸,想得都是雞蛋碰石頭,想得都是求個痛快壯烈,這等情形誰又敢輕敵和大意,可真正來到敵人營前,才發現對方的鬆懈,才能推斷出對方鬆懈大意的邏輯,若在城內的時候,誰敢這麽想?


    “明天韃子大軍來到,他們還會攻城嗎?”


    “若沒有萬一,應該不會攻城了。”


    “這些日子你可從不說這板上釘釘的話,怎麽現在敢了。”


    “白日裏韃子要沒有小股騎兵觀城,那還不好說打不打,可現在他們一切都是有章法的,那就會按照章法來,他們應該加速趕路,去下一處糧台,而不是在我們這邊浪費時間。”


    朱達說話的氣勢很壯,但他心底還有顧慮,蒙古大軍沒有了城外的糧台行營,並不是完全不會攻城,如果孤注一擲攻城掠奪城內的存糧,也會彌補城外的損失。


    但城外有人守著的糧倉都被燒了,城內的燒起來更容易,經過這次襲營後,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小小縣城“孤注一擲”的決心。


    眼見著最後一隊家丁也走上了官道,朱達輕吐了口氣,下意識看了看東方天際,可在耀眼火光下卻看不太清楚。


    燃燒的火場裏不知道怎麽東西發出了爆裂聲,幾乎是同時,周青雲猛地轉身,整個人一步跨到朱達身側,在朱達身前還沒站定,已經把挎著的弓拿出,張弓搭箭,一箭射出!


    在周青雲撲到自己身前的那一刻,朱達已經意識到發生什麽,他整個身體下蹲,朝著一側翻滾,然後躬身躍起,起身時候已經把短刀抽出。


    朱達抽刀弓身準備廝殺的這短短片刻,破空利嘯連聲,背對著他的周青雲已經射出三箭,還保持著開弓的架勢不敢有絲毫鬆懈。


    “沒事了,有個韃子躲在路邊雪坑裏裝死,突然射箭.....”周青雲悶聲說道,這才收起架勢,隻是這次沒有把弓收迴,還是拿在手裏,羽箭虛搭在弦上,便於隨時做出反應。


    朱達已經重新拿起樸刀,剛走出去的那一隊家丁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正在急忙向迴趕,周青雲在那邊整理了下衣甲,轉過身對朱達點點頭,朱達先告訴趕迴來的那隊家丁無事,然後才悶聲說道:“快些走,這邊沒有篩的太幹淨。”


    以少打多,又是快打,自然沒辦法將這營盤清理幹淨,雖然把能殺的都殺了,可有沒有漏網之魚誰也不好說,迴城才是放鬆談笑的時候,剛才兩人感慨閑聊,其實已經是大意鬆懈。


    ......


    所有人在迴程的時候都很沉默,不管是被解救的百姓,還是家丁與差人們,百姓們死裏逃生和這些日子的磨難疊加,家丁與差人們緊繃一夜,廝殺之後,都是極端的疲憊,讓人不願意說話。


    身體累極,精神卻很放鬆,時不時就有人唱著小調,還有人輕聲應和,走著走著卻看到一個胖大漢子突然停住腳步,有家丁隊長吆喝了聲,這漢子沒動。


    這等迴程也是不能出亂子的,立刻有兩個家丁拿著家什上前喝問,連騎馬跟在後麵的朱達和周青雲都注意到這邊,好在那胖大漢子好像就是一時恍惚,馬上迴歸隊伍,被帶隊的家丁怒罵幾句,更讓人摸不到頭腦的事發生了,那漢子迴到隊伍後居然忍不住放聲痛哭。


    本來在很安靜沉默的狀態下前行,突然間鬧出這樣的動靜,所有人都不明所以,隊伍也有些不穩,王虎喝問過來,那邊帶隊的家丁隊長是陳大山,已經繃不住高聲斥責,這讓隊伍更加混亂,甚至耽誤了前進。


    “把人帶到這邊來,誰要慢走停下,鞭子抽,棍子打,刀子砍,快點迴城!”朱達騎在馬上高聲喊道。


    他這一喊,隊伍的活力又是有所恢複,前麵兩個家丁把那哭泣的胖大漢子押了過來。


    盡管是前方火把映照的身形,可朱達已經知道這胖大漢子是誰了,因為被擄掠的百姓沒有胖大的體型,家丁裏倒是有壯碩的,卻沒有發福的,能這個樣子還不怎麽守規矩的,也就是不年輕的差人徐二丹了。


    等帶到朱達和周青雲馬前的時候,押送的家丁動作很不客氣,直接把徐二丹推了個趔趄,險些摔倒在雪地上。


    盡管鬧出這樣的亂子,可朱達也不會有什麽真的懲罰,能跟著深夜襲營出生入死的就有一份情誼在了,何況這徐二丹當真是浴血衝殺沒有絲毫含糊,起碼砍死五個,這又是有功勞,把他喊到隊伍末尾,僅僅讓徐二丹不要影響其他人的行進。


    “你發什麽癲?”朱達在馬上問道。


    徐二丹來到這邊的時候,哭聲已經止住了不少,聽到朱達詢問,他總算反應了過來。


    “老爺,小的剛才走著走著,看在小人死去的爹娘兄姐站在路邊,都在那笑著和小的打招唿,小的可能是眼花了,再看就看不著了,小的一家人都被韃子殺了,方才這恍惚之後,實在忍不住......”


    大概解釋幾句,徐二丹又是忍不住哭出來,在場幾人,從朱達到押那徐二丹過來的家丁,都有差不多的經曆在,當真是感同身受,一時沉默。


    誰也不信什麽魂靈鬼怪,無非是沉積多年的執念因為勇氣和殺戮釋放了出來,心有所想,所以才有這樣的幻象。


    “能見到親人嗎?怕是死了才能真看到。”周青雲打破了沉默,聲音很低。


    朱達瞥了眼周青雲,借著火光能看到對方還是尋常一般的沒有表情,但徐二丹的這番話讓朱達也是思緒翻湧,他下意識的看向道路兩側,那邊隻有夜的黑暗,並沒有父母親人的身影出現.


    “迴城,快些迴城!”朱達不想在官道上耽擱太久。


    這一路上倒也安靜,大家雖然疲憊,可歸心似箭,彼此幫扶,彼此催促,又沒有繞路,倒是比來時要快出許多。


    每個人在趕路的時候都望著遠處的懷仁縣城池,城牆上燃起的火堆在黑夜裏很顯眼,大家都知道能進到城池內就安全了。


    隨著不斷靠近,大家注意到城牆上的火堆越來越明亮,這肯定不是什麽玄妙神奇,而是不住的參加柴火助燃,等距離城牆幾百步的時候,已經可以聽到城頭上的歡唿嘈雜,更可以借著火光映襯,城牆垛口後是一排排的人頭。


    等隊伍到達護城河邊緣,準備向著城牆靠近的時候,朱達催動坐騎來到了護城河邊,勒馬抬手高聲喊道:“我們殺光韃子迴來了!”


    他這唿喝壓下嘈雜和喧鬧,讓城上城下立時安靜,然後就是唿喊爆發,大家都不知道該喊什麽,可就是想要大喊大鬧宣泄,有人大喊,有人大哭,整個懷仁縣城都不安靜。


    “把城頭的火堆點起來,把能放下來的繩索放下來,有力氣的都動起來,別耽誤工夫,進城後再慶賀!”朱達在城下大著嗓子吆喝。


    不管從前如何,他這話現在就是鐵令,大家都會毫不猶豫的執行,就聽到城頭秦舉人嘶啞著嗓子布置,沒過多久,又有十幾根大繩垂下來。


    “家丁和差人先上,百姓接下來,家丁隊長後上,我和青雲最後,不守規矩亂搶的,格殺勿論!”朱達的聲音中氣很足,這話說完後,剛剛有點壓不住喧鬧的場麵又是安靜下來。


    本來帶隊的六名隊長都是自覺的退後,開始維持隊伍秩序,差人中的付宇和孟田這次沒有對視,也是來到了隊伍後麵,就連亂糟糟的被解救百姓們都安靜了,他們不用擔心被拋棄在城外,因為真正領頭的是最後上來。


    城牆不高,有力氣的順著繩索攀爬,沒力氣的抓住繩子或者被綁著拉上去,懷仁縣城的這一麵開始熱火朝天。


    王虎本來也想留在最後,卻被朱達催促著上了城,要進城的可不光是戰士和百姓,還有繳獲來的大批財物以及砍下來的腦袋。


    家丁和差人們上城後,去沒有人攀爬的城牆範圍垂下了繩索捆綁的大筐,又有人組織百姓們把大車上的財貨,砍下來的腦袋丟在大筐內,填滿一筐就拽上去,周而複始。


    戰鬥開始的太快,結束的太快,又有追兵隨時襲來的壓力,還沒有人有機會私藏,或者私藏夾帶也來不及,隻要這財貨在明麵上,那不管是家丁差人還是解救的百姓,不管是在城外的還是在城內的,都覺得這就是朱達和周青雲的私有。


    錢財和首級很快被裝運完成,犧牲的家丁屍首也被送了上去,城外的人越來越少,城內的嘈雜和歡唿聲越來越大,甚至還有鞭炮聲響起,朱達大吼了兩聲“此刻宵禁”,這才勉強壓了下去。


    城下的人越來越少,但也有十幾名家丁重新出城,幫著維持秩序。


    “老爺,有個咱們救下來的漢子想要求見。”


    “去城內再說。”


    “這人講有辦法把這幾十頭牲口留下來。”


    話說到這裏,朱達立刻安排把人帶過來,他們騎乘的馬匹,拉車的牛馬,這其實也是一大注財貨,不過想要把牛馬弄上城頭,那可就是大工程了,在這樣的關頭,能把繳獲的細軟和兵器弄進城,能讓所有人進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就沒必要貪心不足,可真要有人能做到的話,朱達並不拒絕,大同雖然是邊鎮,可牛馬一樣昂貴,他這邊用得上畜力的地方又特別多。


    “小的許二柱。”這人被領到跟前,立刻就是跪下磕頭,是個比朱達矮些的壯實漢子,能看得出在蒙古營盤裏吃了不少苦,臉上和身上還有新傷未愈,但能看出來表情中的興奮異常,任誰逃得生天都是如此,何況他還要博取些別的。


    “你有辦法安置這些牛馬?”


    “小的原來就是在邊關給人放馬,這次被韃子抓了,沒想到被大老爺救下,這些牛馬一時進不得城,可就這麽丟掉也是可惜,小的有辦法保住這些牛馬,等韃子走了再送進城去。”


    “在城外你不怕死嗎?”


    “老爺,韃子大軍迴程隻是急著趕路,不會像來時候那樣過篩子洗地,找個遠離大路的地方貓著,等韃子走了就好。”


    “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小人還有幾個鄉親,願意一起做這個活計。”


    “這事做成了,你想要什麽?”


    “小人和鄉親們全家都被韃子殺了,今後也沒個去處,隻求做成了這樁事,能給老爺放牛牧馬,為老爺做活賣命。”


    救人迴城,這一路上被救下來的百姓少不得要問問救他們的是何人,這些血氣勇猛的質樸青壯怎麽看也不是官軍,官軍可不會救人,官軍更不會見到女人不糟踐,也不會見到財貨細軟不私分,當知道是這位朱老爺的“家丁”後,已經家破人亡的百姓們不少動了心思,這許二柱就是有膽子動心的,還能拉到幾個同伴。


    朱達身邊就有家丁舉著火把,那許二柱的模樣被火光映照的很清晰,看起來就是個頗為滄桑的壯實漢子。


    “你不是漢人吧?”朱達笑著問了句。


    這話說出,跪在那裏的許二柱整個身體一顫,站在邊上的家丁已經把兵器對準了他,更有人對另一邊喊話,刀劍出鞘,唿喝連聲,那邊的家丁已經把許二柱的同伴看緊了。


    朱達倒是沒太多動作,那許二柱表情猙獰,卻不是發狠,而是發急到極點的模樣,他重重一個頭磕下去,抬頭說道:“老爺,小的不是漢人,但也是大明的百姓,和這次那些天殺的韃子不是一路,老爺......”


    “我答應你了,你們要是能把牛馬給我好好的帶迴來,就收你們做家丁。”朱達笑著迴答說道。


    跪在地上的許二柱本來以為殺身之禍臨頭,沒想到有這個結果,抬頭愕然,身邊家丁也是錯愕。


    “你要想什麽?”


    “......要......要老爺給我們些幹糧,要給一百人一頓的量,給牲口吃力氣能足,還要丟下些草料來,要是能給幾壺酒就更好......”


    開始時候,這許二柱還有些慌亂,可這等時候任誰都知道要果決,要反應快,他倒是把自己要的很快說明,牛馬吃草料,但吃糧食更有力氣,能撐得時間更久,這倒是伺候牛馬的常識。


    被喝破身份後,許二柱已經亂了分寸,此刻已經不是想要做什麽,而是能否活下來的問題,那熊熊大火下的屍橫遍野,可是剛才看過的。


    但他沒想到朱達沒有繼續追問,隻是笑著說道:“你們帶著牛馬走,要是能把牲口帶迴來,有你們的好處。”


    這話當真讓跪在那邊的許二柱如逢大赦,禁不住連續磕頭,好在雪地沒有板結,倒也說不上疼,朱達又是笑著催促了句,這才急忙喊著人去了。


    邊鎮的邊軍並不僅僅是漢人,還有很多蒙古人,這些蒙古人被稱作達官兵,同樣也有達官兵的軍戶民戶。


    自明太祖朱元璋統一天下起到現在,每年都有許多草原上的蒙古人因為各種原因內附大明,這些人被編製為軍戶分散到各地,不光邊關有,大明各省,甚至瓊州府(海南島)上都有存在。


    說起來有趣,達官兵往往比漢人兵馬更加忠誠更加敢戰,這些達官兵也往往是各級武將手中的主力之一,這麽多年的存在,這麽多年的繁衍生息,有大明土生的蒙古人放牛牧馬種田經商都不是稀罕事。


    若是平常時日,誰也不太在意這個,可戰時卻不同,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探子奸細甚至是敗兵求活,加上血海深仇和為了萬無一失的提防,如果沒有鄉親鄰居的擔保和信任,第一反應滅殺免除後患。


    “其實就是看他們腰腿粗壯才詐一下,他們要是咬定自家是漢人,我也沒辦法,真要是在大同住個幾十年的老住戶,頭發牙口都是一樣了,誰還能分得清。”朱達對周青雲說了幾句,以往周青雲都會好奇的問一句,現在卻沒出聲,朱達就主動解釋了,“有人說顴骨和臉型眼睛什麽的能看出來,可這邊彼此通婚,代代相傳,多少漢人祖上是韃子,說不清楚的。”


    搞定這樁事,朱達有些輕鬆,話也多起來,那邊許二柱倒是沒耽誤,已經開始把牛馬都牽走,也有家丁去城下喊話,讓城頭上的人丟下他們需要的物資來。


    沒過多久,許二柱陪笑著過來牽朱達和周青雲的坐騎,朱達把韁繩給對方,許二柱點頭哈腰的接過,又去拿周青雲那邊的。


    “這匹馬留給我。”周青雲聲音低沉的說了句,許二柱也不敢說什麽,連忙笑著答應,雖然天依舊黑著,可誰都感覺到時間緊迫,顧不上這一匹馬。


    朱達搖搖頭,笑著又是說道:“咱倆也得進城了,這馬可沒辦法進去,走吧!”


    對朱達來說,一匹馬值得什麽,周青雲要是喜歡就留著,或者不願意讓那冒出來的許二柱帶走,趕走也無所謂。


    “我不進城了。”周青雲慢慢的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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