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人在的時候,朱達該有的禮數都是有的,秦川也是慈父模樣,兩人見禮之後,一個說“真是辛苦你了”,一個說“這都是孩兒該做的”,周圍再跟著慰問讚歎幾句,盡管都是壓低聲音,可也算是做足全套。


    公事公辦後,父子二人少不得要私下交談幾句,說說私事,也要說說守城的方略,畢竟懷仁縣內外都是他們做主,大家也都知趣的閃避開來。


    “......韃虜從大同鎮東路和西路兩處來,每一路都是過萬騎的大軍,看遠處紮營篝火,總數最少也是三萬......這還說的是戰兵......”在秦川麵前,朱達沒什麽不能說的,甚至會擾亂人心的判斷也能說出。


    朱達和周青雲都從袁標袁師傅那邊學到了觀兵的法子,如果沒有經驗的人看到城外大軍浩蕩,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根本不會有別的結論,但朱達卻能估計出大概的數目來,這也是偵騎夜不收的基本功之一。


    在城下的時候,秦川已經知道這個數目了,等和朱達獨自相對的時候,他臉上已經見不到任何笑容。


    “......這樣的大軍入寇,不是簡單劫掠就會走,他們在懷仁縣城外設下營盤,更能佐證他們不是臨時起意......”秦川深吸了口氣,沉聲補充說道。


    說到這裏,秦舉人不再注視城外的點點火光,轉頭看向朱達,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對視過來的朱達也是鄭重無比。


    兩人這麽對視片刻,彼此無言,城上小聲議論略顯嘈雜,正在此時,城外卻有蒼涼悠揚的歌聲傳來。


    “局麵如何,你來說吧。”秦川又是看著城外,淡然低聲說道。


    “韃虜大軍迴撤的時候必須要隔絕追兵,想要追擊這麽大股的韃子,官軍也要調集大隊,這大隊行進也得設立兵站,而追擊韃虜路線上我們懷仁也是必選的兵站糧台!“朱達壓低聲音陳述,說著說著,嗓音有些沙啞,秦川好像僵住一般,就那麽呆呆看著城外。


    朱達深唿吸了下,站起身也是看向城外,悶聲說道:“韃子劫掠迴返,必然會搶到巨量的財貨,行進也不如來時迅速,所以更要和追兵隔開距離,破壞一處能做糧台兵站的所在,就能把追兵撇遠一段,來時韃子不會攻城,迴去卻一定要攻城,我們懷仁更是去往東路和西路的交匯之處,我們這裏必然會被攻打,我們一定守不住。”


    懷仁縣城太小了,守城的力量也不值一提,可蒙古馬隊能動員出百倍的力量,怎麽可能守住。


    秦川默然,朱達隻在那裏緩緩唿吸,他突然聽到身邊細碎又有規律的摩擦聲想起,朱達有些奇怪,轉頭看過去,卻發現是秦川秦舉人在顫抖,袍服和城牆摩擦發出。


    “我們......”秦川開口說出第一個詞,聲音虛弱而且沙啞,甚至帶有些許顫抖,秦舉人晃晃頭,深深唿吸後,聲音才正常了些許,“咱們......咱們父子就......就到此為止了嗎?”


    這次輪到朱達默然,城外有女人的哭喊和戛然而止的慘叫,大家都能想到城外營地中發生了什麽,這也打破了他們二人處的沉默。


    “......怕是到此為止了......”朱達緩聲迴答。


    或是破城被殺,或是被俘帶去草原,一個結局是死亡,一個可能比死亡更慘,如果騎馬出城逃跑也是個選擇,可城外是蒙古大軍,是騎兵為主的大隊人馬,現在一定有大量的遊騎探馬在遮蔽各處,逃出升天的幾率極小,何況秦川舉人的騎術未必能支撐這麽高強度的奔馳,更何況還要帶著秦琴。


    朱達和周青雲二人逃跑的話,活著的可能會變大不少,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基業就煙消雲散,接下來要重新開始,而且還要放棄秦家父女,這是朱達的家人,他不想再一次放棄。


    “命啊,這就是命,命數如此,還能如何。”秦川秦舉人伸手撫摸著城牆磚石,一邊喃喃自語,他聲音還是壓的很低,語調雖然有顫抖,但卻趨向鎮定,以他的年紀和見識,這份涵養算是了得。


    朱達能意識到自家義父的恐懼,在這個當口,反倒是糊塗人過得更舒服些,他們父子看得明白,知道結局如何,知道十幾日後自家死期就到了,還要經曆這恐懼和絕望不斷加劇的過程,最是難熬。


    “虧我當年學兵法,也有謀劃,也曾帶著精騎突進,現在想想真是好笑,在這等大勢麵前又有何用,就是兒戲......”


    “義父,還沒到最後!”


    朱達沉聲低喝,秦川無奈搖頭,低頭片刻後,在那裏隻是苦笑,隻不過這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在這等情形下,些許失態是不可避免,隻要不讓城頭和城內跟著亂起來,製止或者強作鎮定也沒有什麽意義。


    局麵發展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從方方麵麵分析都得出同樣的結果,有好的可能,也有僥幸,隻是這可能和僥幸都是極低,以朱達和秦川的見識和經驗,已經不對這樣的僥幸和可能抱有希望,隻當不存在。


    朱達現在有些發慌,卻不怎麽絕望恐懼,沒有什麽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攥住心髒之類的感覺,他對自己的這種感受也很奇怪,為何能這麽冷靜,朱達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超人之處,要說有何不同,不過是心理年齡帶來的成熟鎮定,可麵對死亡的時候,不管什麽樣的人都不該這麽淡然......


    或許在那個人生中自己經曆過死亡,可能這個人生中自己看到父母和師傅死在亂軍中卻無能為力,或許人生沒有那麽多亮色和期盼,生死似乎界限模糊,所以才有這樣的應對。


    但此時的朱達很憤怒,抑製不住的憤怒,這並不是恐懼絕望到極致後的具現,倒更像是一種不甘,覺得不該如此的不甘心。


    “你倒是不怕。”秦舉人神情微妙的說了句,他們二人私下相對,彼此間沒什麽隱瞞,借著城頭火光所看到的朱達神情,就是真實的體現。


    “義父,還沒到怕的時候,事到臨頭再癲狂也不遲!”


    “你有什麽法子?”朱達這個迴答帶給秦川極大的希望。


    “我沒有法子,義父,事情未到最後就還有機會,如果我們自亂陣腳,那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可還能有什麽法子......”


    “義父,我什麽法子都不知道,但我不甘心......”


    “那......那又有何用!”


    秦川禁不住提高了聲音,可一個字之後又是強自壓下來,即便如此,城頭也有人關注過來。


    “最起碼我們是站著死的,就算韃子入城,我也要和他們拚到底再死,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朱達咬牙說道。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盯著秦川,秦舉人神情變幻片刻,對著朱達點點頭,澀聲說道:“一家人能在一起,也是值得。”


    此時看向城外的倒是朱達了,他用手在額頭上拍拍,吐了口氣說道:“還是不能鎮之以靜,義父,你和秦琴有活下來的法子,剛才我這邊卻想得左了。”


    “什麽法子?”


    “韃子一定要攻城的,攻城後殺人洗掠也是要有的,但卻不會掘地三尺的搜尋,隻要藏過這一段,就算逃出來了,咱們城中幾處宅院,選一處不那麽起眼有地窖的,做好儲備和遮掩,能藏的過去。”


    攻城撤離,一切都是時間緊急,蒙古人不會在沒有價值的所在花費太多的精力,所以隻要藏得住,安然脫身的可能很大,也是剛才兩個人被推斷出來的事實震撼太大,有些失了方寸。


    “這個法子好,咱們一家有救了!”


    “義父,我不想進地窖躲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和青雲都能躲起來,不要弄一時之氣!”


    “義父,河邊新村我建起來,被韃子血洗打垮了,父母和師傅也死了,跟著我一起討生活的那些人也死了,這次跟著我的,相信我的,也有過二百人,我不想我活著他們死了,如果這次我逃了,就算活下來,我的心氣也垮了,那樣的活著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此時找到了方法,秦川卻激動起來,而朱達則是冷靜堅定,沒有絲毫的動搖,秦舉人麵色漲紅,卻是怒上心頭,可還沒開口,朱達又是說道:“義父,能進地窖躲藏的人越少越好,躲藏的人多了,韃子就會掘地三尺,認真搜尋。”


    朱達這番話把秦川所有的後繼都堵了迴去,沒等秦川再開口,朱達又是說道:“義父,替秦琴想一想,她還小。”


    說到女兒,秦舉人的麵子和堅持全部動搖崩潰,他看著麵容堅定的朱達,突然間控製不住,悲從中來,盯著朱達哽咽說道:“你才多大年紀。”


    “不小了,我沒耐心手裏局麵一次次被毀掉,一次次再從頭收拾,我帶他們,就要有始有終。”


    寒風刺骨,淚在臉上會很快結冰,就好像小刀子劃過一般的疼痛,可淚流滿麵的秦舉人完全顧不上這些,他突然覺得朱達很陌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誅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特別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特別白並收藏誅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