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的衙門和士紳們並不是一無是處,這懷仁縣畢竟靠著他們維持到現在,城內已經響起了鑼聲,差役和大戶家丁開始戒嚴靜街,戶房和工房的文吏差人們開始清點物資,兵房和刑房的吏役們則是組織人手。


    事到如今,本就是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又有眼睛裏揉不進沙子的秦川和朱達盯著,每個人都不會藏私,整個懷仁縣開始全力以赴。


    懷仁縣城池再小也是個縣城,朱達將四麵城牆走一圈下來也花費了不少時間,何況沿路還要叮囑和督促以及不斷反饋下令,等迴到北麵城牆的時候,北麵的騎兵大隊已經足夠接近了。


    如雷的馬蹄聲好像響在每個人的耳邊,在城牆上的守衛好響能聽到遠處馬匹的嘶鳴,實際上不可能聽到,城頭所有人談話不自覺的變成了吼叫,好像不這麽做其他人就聽不見。


    “握緊了手裏兵器,咱們大夥在一起,我和你們在一起!”朱達手持樸刀,邊走邊大聲吼道。


    不管在這之前怎麽冷靜判斷,怎麽鼓舞人心,當真正的大隊人馬來到的時候,人不可能不慌亂,不可能不緊張急躁,甚至做不到強自麻木。


    終於能看清經過的馬隊了,故作鎮定在步道上走來走去的朱達也不自覺站住,在這個時候,是真聽不清身邊人講話了。


    最早出現在視野中的並不是大隊人馬,或兩騎或三騎的小隊奔馳在雪野間,他們一人雙馬甚至三馬,跑得很快,到達懷仁縣城之後就開始繞著兜圈子,甚至接近到城牆跟前,和城頭守衛對視,隻不過他們很小心的在弓箭射程之外。


    在這個距離上,已經可以看清這些小隊騎兵的長相,還有其他的很多細節。


    不知道為何,朱達下意識認為草原上的蒙古人都要比大明邊鎮的漢人高大健壯,而出現在鄭家集和別處的蒙古商販看著和漢人沒什麽區別,讓他覺得不能作為例子,現在看到了從草原上到來的蒙古牧民騎兵,才發現這個下意識的印象是錯的,在馬上的這幾位蒙古騎兵斥候,看著要比懷仁縣百姓要黑瘦不少,的確有刀弓裝備,卻不見披甲,僅僅是皮袍而已。


    這些小隊騎兵靠近城下,簡單觀察之後就是唿哨兜轉離開,盡管這個距離沒辦法看到太細致的表情,但朱達卻能清楚感覺到對方的不屑。


    有的小隊騎兵轉迴靠近的大隊,有的小隊則是繼續向南奔馳而去,這就是所謂的探馬偵騎了。


    遠處靠近的蒙古馬隊前進勢頭好似山崩海嘯,天地之間沒什麽能夠阻擋其前進,真正接近到了目視距離後,城頭眾人才意識到蒙古馬隊大隊行進的並不快,僅僅是小跑而已。


    盡管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甚至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可真看到這種洶湧大勢出現在近處的時候,城頭上的每個人都被震撼到了。


    有人判斷過“不止萬騎”,站在城牆上看下去,騎兵大潮就好像無窮無盡,懷仁城池雖然不大,可單個人同城牆比起來隻能說是渺小,但在此刻,偌大的城池在騎兵大隊潮流下,就好像湍急浪潮中的一塊礁石,隨時都有被淹沒的危險。


    經過城池的騎兵鎧甲兵器都很簡陋,唯一說得上的是大都一人雙馬,甚至還有一人三馬的,在大同邊鎮能做到一人雙馬的,隻有參將或以上武將的親衛家兵了。


    大多數蒙古騎兵的穿著打扮應該和放牧生活時候沒有區別,但也能看到披甲的騎兵,這些人比起其他人來則是要粗壯精悍,往往旗號也是在披甲騎兵手中,大部分的騎兵都是根據這些旗號行動。


    過境的蒙古騎兵對懷仁縣城漠不關心,大隊外圍的騎兵僅僅是偏頭看看,談不上什麽好奇,就是有這麽座小城在那裏,隨意看一眼,每一騎都在旗幟的引領下繼續向南。


    在大隊行動的時候,也有數百騎行動的慢些,他們往往會在大隊靠近城池的邊緣停駐,然後跟隨大隊繼續南行,朱達明白這用意,雖然小小懷仁對這支大軍沒有任何威脅,可還是要防備這邊冒險出擊,任何軍隊都要避免被人攻擊側翼。


    視野中是無窮無盡的騎兵洪流,耳邊充斥著轟鳴的馬蹄聲,人站在城池上,會覺得腳下高聳厚重的城牆都不值得依靠,反倒在這樣的大潮洪流中搖晃,隨時都會倒塌崩潰。


    看著眼前這一切,朱達先前所有的信心和決心都開始動搖,僅有的一絲僥幸煙消雲散,莫要說自己手裏這幾百並不可靠的力量,就算把懷仁縣城內所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都動員起來又能如何.......


    他在那裏呆呆站著,每個人都差不多的樣子,就連王雄也是一般,此情此景,所有人隻會感覺到絕望,覺得什麽都做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所見無窮無盡的騎兵終於有了變化,開始有牛馬拖拽的大車出現,部分大車的形製看起來和大明所用完全不同,另一些則是大明的樣式,大車上都有物資堆放,有的堆放很滿,有的則是空著。


    似乎非大明形製的大車堆放更滿,除了牛馬拉拽,還要人在邊上推運,動作稍慢就會被監工的人鞭抽棍打。


    推車的苦力中有人朝著城池方向看了幾眼,動作慢了下來,馬上就被監工的人劈頭蓋臉的打下來,或許有人嫌這還不夠,一名過路的騎兵直接用刀砍了下去,即便人馬嘈雜,即便蹄聲轟鳴,可那慘叫還是傳到了城頭,朱達能看到那人在血泊中掙紮,可路過的人沒有一個理睬。


    抽人打人砍人的是蒙古打扮,被打被殺的是漢人打扮,那些漢人是蒙古人的奴隸,甚至就是在大同那邊劫掠來的俘虜。


    看到這一幕的朱達打了個激靈,有那二十餘年的記憶在,他總覺得草原上的蒙古人和大明的漢人本是一家,卻沒想到數百年後理所當然的現在卻不然,從小聽人講述的蒙古入侵的殘酷,還有在山上看蒙古騎兵席卷白堡村的目睹,都不如此刻眼前所見的震撼。


    朱達突然意識到,這就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大明看草原上的蒙古各部,恐怕都不會覺得對方和自己同樣是人類,蒙古各部看大明隻怕也是如此。


    這才是大軍行進,並不僅僅是騎兵肆無忌憚的奔馳向前,幾個月前侵入白堡村洗掠大同的那支蒙古馬隊充其量就是馬賊,隻想著快進快出,而騎兵大隊想要長期作戰,就必須要有巨量的物資支撐,眼前大車隊的人馬不比騎兵的人數少多少。


    如此糧台大隊不管是走是停都很麻煩,既然對方不在北麵城牆停駐,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東邊了,朱達反應了過來,很多人都反應過來。


    “他們沒有在北邊,向東去了!”


    “朱家家丁跟我去東邊!”


    當看到大隊騎兵沒有在北邊停留的打算,反倒順著城池東側的道路繼續南下之後,朱達沒有耽擱時間,立刻點檢能用的力量朝著東邊趕去。


    到現在還不能判定蒙古大隊人馬會不會攻打懷仁縣城,但不在北邊,那就要重點防禦最有可能的東邊,不敢有任何的疏忽,任何的可能都要當成真實來對待,熊虎打個哈欠可能是無意,但對於附近的蚊蚋就是滅頂之災。


    城頭其他人的狀態比朱達都要差很多,能手握兵器躲在垛口後麵觀察的都是少數,更多人都是跪在城牆後麵甚至趴在那裏,覺得自己看不見城外的大隊人馬,就等於城外的大敵不存在了。


    人遇到超過承受限度的過大壓力,或者是崩潰,或者是逃避,眼前城頭上大多數人就是這個樣子。


    大同邊鎮已經太平了十餘年,懷仁縣作為邊鎮腹地連騷擾都沒有遇到過,這些年來唯一的禍事就是數月前的韃虜洗掠,正德年間邊境烽火連天戰事連連的時候,城頭上這些青壯大多是懵懂孩童,今日裏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韃虜大軍,這種震撼是難免的。


    朱達算是縝密的準備和不留情麵的強力執行,讓城頭除卻家丁和年輕差人們的青壯們多少有幾分預備和底氣,不然直接崩潰發瘋都有可能,當然,也有可能是眼前場麵太過震撼,甚至都忘記了逃跑。


    至於朱達自己的新老家丁以及一同訓練的年輕差人則是不同,他們同樣害怕震撼,隻不過在訓練中習慣了服從命令,命令更加優先。


    所以這邊一吆喝,骨幹們下意識的跟著行動,其他人也跟著動起來,城頭看著居然還沒有徹底崩散,大概的秩序還維持著。


    剛開始跑動的時候,朱達是提刀狂奔,身後的人也都是毫不惜力,整個城頭亂成一團,跑出幾步之後,朱達放緩了腳步,身後也手忙腳亂的跟著慢下來,好在調整的很快,朱達用平日訓練的行進節奏小跑,其他人也是跟上節奏,隊形也跟著整齊不少。


    朱達跑動的時候看著其他幾麵的城牆,一直沒有旗幟搖動,那是敵人開始攻城的警訊,這讓他多少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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