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少銀子?”


    “粗估一萬餘兩,主要是這金子的成色折算不好說。”


    內宅書房裏有五個人,秦川父女,朱達、周青雲還有李和,他們圍著幾個木箱,箱子裏盛裝著金銀錢財。


    看著金銀光芒閃爍,秦舉人有片刻的恍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他緩緩搖頭,長吐了口氣,臉上這才浮現笑容,對朱達說道:“給我說說來龍去脈,講講你們怎麽逃出來,又怎麽得了這麽一注大財。”


    在秦舉人麵前,朱達和周青雲很是自然,李和才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秦川隻是擺手說道:“都坐下說話,李和你別見外,都是自家人。”他看似無意的招唿之後,李和臉色也舒緩了很多。


    朱達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從帶著秦琴迴白堡村開始,到去山間小屋,再到發現韃虜襲來,看到白堡村和河邊新村被屠戮血洗,熬到韃虜退走他們進村子去查看,然後帶著秦琴向縣城趕來,再接下來就是入城、做生意、死鬥和挾持縣令直到秦川迴來。


    這些事隻有朱達和周青雲都經曆過,很多事連秦琴和李和都是第一次聽到,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朱達當然沒有全部描述,離開鄭家集去殺鄭勇,發現官軍騎兵參與屠戮,他和周青雲深夜下山查探兩個村子都沒有說,這其中秦琴能猜到些真相,但以朱達對她的了解,女孩不會和她父親說的。


    講述的過程中,並沒有因為秦琴是個孩童就有所避諱,夜裏去方家和楊家殺人放火,去行商路上和賊兵亂民的廝殺,以及臨陣對家丁和車夫的處置,都說得很詳細,女孩聽得認真,盡管有些時候露出畏懼和緊張,卻沒有失態。


    聽完這些之後,秦川半響沒有出聲,末了又是長出了口氣感慨說道:“這真是天降橫禍,若是平常人就死在這場大難之中,你們還能護送著秦琴逃出來,這真不容易。“


    說完又是沉默,秦舉人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沉默片刻後沉聲問道:“你父母和師父那邊可曾下葬,總得入土為安。”


    “天氣炎熱,屍體太多,我和青雲忙不過來,又怕韃子沒有走幹淨,所以放了把火全燒了。”朱達悶聲迴答。


    這邊又是沉默,秦川歎了口氣,眾人都是無話可說的樣子,隻是看向當眾的金銀財貨,就這麽安靜片刻,秦舉人才說道:“找一日方便的時候,帶人將骨灰什麽的埋了吧,也算有個去處。”


    “這麽多天沒有去管,風吹雨打的恐怕早就和泥土混合在一起,何況那邊死傷太重,火未必能燒幹淨,或許會有疫病,父母和師父記在心裏就好,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朱達說得很平靜。


    “這輩子都不會忘。”周青雲跟了一句,這話的意思隻有他們兩個能明白,除了仇恨外,也有現實的考慮,隻怕被韃虜和官軍洗過的區域很不安全,除了疫病之外,天知道官軍什麽時候會再洗掠一次,他們殺的這麽徹底,肯定是有別的打算,就憑自己和家丁的武力,根本沒辦法從官軍騎兵手上逃出來,甚至會引起別的波折。


    “既然你們這麽想,我也無話可說了。”秦川搖頭說道。


    “叔叔嬸嬸和伯伯都死了嗎?”秦琴小聲問了句,那些殘酷的景象女孩沒有親見,盡管知道卻沒有確認,或許心中還存著幾分僥幸,今日聽朱達說得確實,心中最後一絲僥幸才崩散無蹤。


    看到朱達點頭,秦琴小聲啜泣起來,坐在一角的李和不住擦拭眼淚,沒有人問他什麽,但李和的全家都死在韃虜入寇之中,他同樣有刻骨的仇恨,這些日子忙碌緊張,很多事都是忽視,提起後才發現心中劇痛。


    秦川臉上有悲慟惋惜的神色,但秦舉人的悲傷和憤怒僅此而已,對他來說,自己的女兒還活著,自己又中了舉人,還有光明遠大的將來,秦川的情緒也就到目前這個地步了。


    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這是旁觀者才能說出的豁達言語,至親家人死去給活著的人帶來的傷痛是永遠的,或許會隱藏下來,但永遠不會忘記。


    秦舉人也沒做錯什麽,但朱達更確認了一點,官軍騎兵參與屠戮的秘密現在不能說出來,天知道會有什麽不可測的後果發生。


    屋中又是安靜,這樣的沉默安靜讓每個人心裏都是沉甸甸的,末了還是秦川長舒了口氣說話:“這次我去太原趕考,那楊雄做了些順水人情,我這位兄長是個人才,就是太圓滑了些,為人處世麵麵俱到不是壞處,但邊將做商人樣卻是差處,有了當年那些算計,彼此都是路人,何苦還要做個兄弟情分給旁人看。”


    秦舉人把話題引開,說起自己去太原趕考的事,他的態度讓李和很詫異,秦川明顯是和朱達還有周青雲分享經曆和消息,這樣的做派並不是父子和長輩晚輩該有的,反倒有幾分平輩論交的的意思,一個是新晉舉人,一個孤苦的少年強豪,怎麽看也不該這麽平等論交,難道是看在這些財貨上?李和猜測很多,但都放在心裏。


    楊雄如今已經是大同鎮西北方向的遊擊了,手握軍權的實職武將,已經是這大同邊鎮的上層人物,雖說楊雄私底下的醃臢事做了不少,可麵子上的名聲一直維護很好,盡管秦川被他出賣,如果沒有朱達相救甚至會暴死街頭,可在外人眼裏,楊雄和秦川一直是兄弟,楊雄還有個不忘貧賤的美名。


    對於楊雄來說,他坐上遊擊的位置後,錢財權勢都是膨脹了許多,也有更多的餘度施恩做事,他和秦川翻臉後,當時的秦秀才除了不和他來往外,並沒有掀老底死鬥之類的事,楊雄就把這麵子上的工夫一直維護了下來,反正是順手為之的有益勾當,年節饋贈,對達川號的關照,這都是少不了的,不提秦川心裏如何想,秦秀才麵子上也是老道人物,自然是笑著應對,客氣往來。


    這次秦川去太原趕考,楊雄也是派人提前過去招唿,雖說大同一個遊擊對鄉試無能為力,可總能安排人照應下,外地生員來到省城,若是住在客棧或者租住房舍的話,就算舍得花錢也會有各種麻煩,很是浪費精神,影響科考的狀態,若是有個體麵人家接待借宿,各方麵招待的很好,甚至還能和鄉試相關各方有所往來,那就好處多多了。


    “誰能想到王恭襄公故去不到六年,子侄輩就會因為邊地行商求到大同鎮的一個遊擊,放在從前,楊雄連王家的門都進不了。”秦川說起這個的時候,又是冷笑,又是感慨。


    “義父,這王恭襄公是誰?”朱達問道,秦川點點頭就開始解釋,話題變幻的太快,倒是讓李和沒有反應過來,心說正是這等哀痛時候怎麽突然就開始講述典故了,隨即意識到,雙方都在轉移話題,有些話都不想說的太透。


    秦川提起數次的王恭襄公就是太原王瓊,成化年的進士,曆任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四朝,從工部主事做到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另外還有少師和太子太師的榮銜,死後追贈太師,諡號為恭襄,從官職榮銜和諡號來說,是文臣的巔峰了。


    熟悉大明國史的人都知道,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四朝,內廷外朝,天下大勢完全是不同的,每一次駕崩登基都是大範圍的洗牌和死人,多少權傾朝野的人物就在這更迭中黯然身退或是身死敗亡,內廷的劉瑾,外朝的楊廷和,都已經敗滅,而這王瓊則是相對太平的在任上善終。


    這王瓊一來是善於為人處世,無論忠臣奸佞,宦官文臣武將,他都能相處的很好,能根據不同的形勢改變策略達成自己的目的,二來就是有能有為,一生中有幾大功勳,在工部時治理漕運,漕運暢通有功,推舉王守仁鎮守江西,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有大功,整頓西北防務,抵禦西番部落和蒙古大軍的侵擾有軍功,有功勳傍身,輕易撼動不得,更別說曆次功勳都是蔭蔽家人,王瓊三個兒子一位是世襲錦衣衛僉事,兩位是世襲的錦衣衛千戶,可以說是富貴滿門了,在太原在山西都是最頂尖的門第,


    可王瓊一死,家中子弟在科舉上沒有寸進,中過秀才,鄉試上卻沒有收獲,隻能安排著去國子監熬,但這也是科舉路的下乘了,沒有科舉功名,隻有世襲的銜頭,這門第迅速敗落下來,各方也不怎麽買賬了,更別說王瓊當年與包括內臣奸佞的各方交好,又和邊軍攪合的很深,和如今的官場士林隔閡頗深,也沒有人顧念舊情照顧什麽的,王家後人越發的不順。


    王家是文臣出身,自然明白科舉的要緊,但自家子弟不爭氣不得寸進,那就琢磨著從別的路子上找補,比如說招婿,所以楊雄請托王家照應秦川,王家發現秦川如此年輕有為,又是喪偶未娶,自然熱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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