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蒙古馬隊入寇,商隊過夜是沒必要宿營的,在這個節點位置上很有幾家規模不差的大車店,據說還有鄭家的經營,可這場大災之後,一切都被破壞,這也是李修商隊為什麽要冒險搭夥的原因,不搭夥的話趕路危險不小,宿營的危險更大。


    兩支商隊在路上雖然彼此防備,紮營之後也涇渭分明,可那李修卻是個會做人的,早早的帶著酒肉過來,要和朱達他們一同用晚飯。


    “種地的百姓一日兩頓,可咱們這行商的人卻不行,一頓不吃沒了力氣,說不準就在什麽時候耽誤事,出門在外就不能在這吃用上省錢,朱小哥你做得大方,以後也差不了。”李修在人情世故上比那魏代北要熟練很多,熟絡之後就很親近,把自己擺在年長者的位置上,這非但沒有讓朱達覺得怠慢,反而自在。


    李修來到這邊之後,看到雇工們的飯食居然是十足的糧食,大鍋裏燉煮的是羊肉,這比自家那邊吃的還好,所以有這個感歎。


    到了這個時候,朱達也沒必要繃的太緊,和對方喝了小半碗酒,他酒量很好,這點酒也就讓身體略熱,倒是那李修幾口酒下肚,談興起來了。


    “不瞞朱小哥講,不知道你是朱達的時候,老漢就覺得你大有前途,一定得和你攀個交情,就算老漢自己用不上這交情,兒孫那邊總歸有好處,不說別的,這毛氈可不是便宜貨,在大明兩京十三省處處都能賣上價錢,你拿來給夥計們用,要換了平常,老漢隻以為他是個傻子,可做生意如此精明,又怎麽會是傻子,朱小哥你是有大誌向,了不起,了不起啊!”


    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倒是讓朱達知道這李修的酒量尋常,眼前這話多且說出來有點含糊的狀態不像是裝的,這才喝了一兩多些,看著陪他過來那夥計尷尬苦笑的樣子,這酒量不行又真實許多。


    如果李修商隊有異動的話,瞞不過這邊,就算晚飯時候這裏戒備也沒有放鬆,朱達倒是很喜歡這種閑談的狀態,笑著迴道:“估計這毛氈在韃子地麵上不值什麽錢,就是長途跋涉到了大明才賣上價錢,就和咱們這邊棉布賣到那邊能得厚利差不多,紡出來的營生,那羊毛又是隨處可得的,無非費些人工,到咱們這裏就值錢了。”


    李修眼睛已經有些迷瞪,晃晃頭說道:“朱小哥你這就說差了,毛氈在韃子那邊也不便宜,可不是費些人工的事,老漢我當年去草原上跑過,哎呀,當時十幾個同鄉差不多年紀,到如今就剩下老漢一個了......老漢這一喝酒就要念叨從前的事,不說這個,這毛氈......”


    這老人所說的每件事朱達都有興趣,從闖蕩行商隻剩一人,和製作毛氈,但這李修還沒有完全喝糊塗,對製作毛氈講的很詳細,草原上的駝毛和羊毛收集起來整理幹淨,然後將一層層毛平鋪折疊,再用帶著鉤子的細針不斷的刺入,然後用木錘捶打,駝毛和羊毛折疊再用細針刺入提拉,讓毛除了橫向豎向交織之外,還能上下交織,絨毛彼此粘合連接成為整體,捶打等於讓一層層的粘合度加大,這樣才能製作出毛氈來。


    草原上本就人口稀少,而製作毛氈要專門人力,耗費時間,這耗費時間不能去放牧打獵,無形中又把這人工價錢加高了不少,何況製作毛氈等於把蓬鬆的羊毛駝毛壓實,所用的駝毛和羊毛還要清理幹淨,一張毛氈耗費的駝毛羊毛也是大量,更不要說駝毛和羊毛剃毛同樣耗費人工,這層層疊加的人工和原料的花費,讓這毛氈怎麽也便宜不下來。


    “......那夥人願意和朱小哥你換,是這毛氈能賣價錢卻不怎麽好賣,畢竟用的人有限,又是你賣給他們的貨物能賺大錢,要不是老漢隻跑口內,小哥你的這些貨我都想爭一爭......”


    “......韃子隻能買咱們的布,不然就隻能用皮子做袍子襖子,隻有咱們棉花蠶絲才能做出來......”


    朱達聽得很仔細,可又覺得這李修的話有些不對勁,隻有棉線蠶絲才能紡織出棉布和絲綢,可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卻知道有“毛紡”這個概念,他是學食品加工專業,這個專業是輕工業係統的,他所在的那學校又是個大而全的老大學,校內有紡織學院,多多少少能聽到相關概念,如果說到生活中,毛衣和毛料西服可是很常見的。


    想到這裏,朱達覺得隱約間抓住了什麽,不過外人看起來,老人絮絮叨叨的沒完,這年輕人聽煩了,和李修同來的年輕人禁不住低聲提醒了句,朱達隱約聽著“......大伯,你又沒完沒了......”,朱達沒有在意。


    那二十多年的人生和記憶,當然不能說出來,倒是那李修迷糊的快,清醒的也快,放下酒碗喝了口熱湯後倒是好了不少,眼神也見清明,雙方一時間無話,看著不遠處正在巡視的雇工們。


    “老漢我倚老賣老的問句,朱小哥你有什麽誌向,你才十幾歲年紀就如此不凡,再過些年,當真前途遠大,隻是不知朱小哥你自己想做什麽?”說這話的時候,李修很是認真的看向朱達。


    不光李修看向朱達,剛結束巡視的李和以及陪著李修過來的那年輕人都看了過來,如果平常萍水相逢的閑聊對談,問誌向這個無非是空對空,沒有人會認真,尤其是問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往往是迴答不重要,長輩的勸誡教育才要緊,可這麽一個會做生意會殺人的半大小子,他的迴答就讓人很感興趣了。


    李修和他的子侄輩看到朱達能賺錢能打,而李和則知道的更多,他知道現在這個小隊伍聚合起來還不到二十天,幾次要臨陣崩散,現在維持下來,在財貨上又有大收獲,將來要做什麽,這可是關係到自家今後十年二十年甚至幾十年的要緊事。


    對於李修的問題,朱達本來想要開個玩笑含糊過去,可話未出口,卻沉吟下來,他倒是沒注意到身邊人的態度,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圈子安靜片刻,其他處倒是喧鬧歡笑,就這麽過了會,朱達開口說道:“李老伯你知道我的出身,想必也能推測出我和兄弟的父母長輩都死在這場大難之中,我的鄉親們隻有幾個活下來的,我的家鄉全被毀了,更不要說河邊新村和達川號那小小局麵,這一切全都沒了。”


    問得是誌向。卻沒想到朱達說出這麽沉重的話題,大家一時間都肅然,李和則是要緊牙關。


    朱達平視黑暗中,實際上視線並沒有聚焦某處,他緩緩說道:“我現在想的就是報仇,殺了我家人親人的,我也會殺光他們的家人親人,毀了我家鄉的,我也會毀了他們的家鄉,不,這還遠遠不夠,我會百倍千倍的報複迴去,這才能告慰我父母長輩,我所有親人的在天之靈。”


    說出這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聽著的人卻感覺到森然寒意,而和朱達立場一致的李和等人則是滿臉漲得通紅,咬牙握拳。


    “或許做完這些後,我才會考慮我的誌向,到那時候才會想將來。”朱達略放緩了些語氣做了結尾。


    團坐在這塊毛氈上的幾個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本來興致勃勃的老人李修也放下了酒碗,借著不遠處篝火光芒看著朱達,看得很仔細,好像在確認方才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到末了隻是長歎了口氣。


    歎氣之後又是搖頭,這才開口說話,話語裏滿是滄桑之意:“朱家小哥,你我萍水相逢,本不該說太多,可老漢真的要倚老賣老說幾句了,你這麽年輕,又有這樣的本領,還有大好的幾十年要活,何苦背上這樣的血仇,這父母家人大仇的確要報,可作孽的事那些天殺的韃子,這仇你報不了的,放下吧!好好活著多好!”


    萍水相逢,交淺言深,能說出這話來確實是善意開導了,有明一百餘年,對孝道看得很重,甚至在大明律法中,子女因報父母的血仇殺人可以輕罰,如果明知仇人下落,子女毫無反應會被世人恥笑排斥,抬不起頭來。


    但人情法理也沒辦法和大勢相比,大明九邊萬裏,西域各部、蒙古各部、女真各部,甚至還包括東邊的倭寇,南邊的暹羅和緬甸以及交趾,這些敵國侵入殺掠所造成的血海深仇比尋常世間的仇殺要殘酷百倍千倍,可這樣的仇怨又如何能報複迴去,天理人情,沒有人會覺得你放棄了這樣的仇怨是不孝。


    大明被擄掠了這麽多人口,被入寇燒殺了這麽多次,又有幾次報複了迴去,如此龐大的帝國尚且如此,何況具體到邊鎮的個人。


    朱達沒有立刻迴答,他隻是低下了頭,坐在他身邊的李和表情變得有些茫然無措,老人李修這番話說得有道理,這大仇能報嗎?如果不能報,整日裏這麽想著,自己的人生就這麽毀了,父母兄長肯定也不願意看到這樣,但不報......


    不提李和心中的思緒,那邊朱達深吸了口氣,悶聲說道:“仔細想想,我未必是真想報這個仇。”


    話的意思有點怪,但李修略顯欣慰的點點頭,能放下就好,朱達又是繼續說道:“但不殺光這些人,我心緒不平,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心如刀割,如果不做的話,我以後一定會瘋掉,所以,我一定要殺光他們,報這個大仇!”


    李修愕然,坐在他身邊的那年輕人卻瞪大了眼睛,表情很是激動,李修搖了搖頭,卻拿起酒碗了喝了一大口,方才小口抿的時候有些迷糊,這麽大口酒喝下去人倒是很清醒的狀態,這老人像是先沉入了迴憶之中,然後才悵然說道:“你怎麽能報這個仇,報不了的,老漢年輕的時候心比天高,和族裏兄弟們出來闖蕩,以為能在草原上發財,卻遇到了馬賊,老漢和兩個嫡親兄弟逃了出來,我大哥和三弟每日裏想著報仇,最後留下老漢照顧爹娘,他們去邊關投軍......”


    說到這裏,李修的嗓音變得沙啞:“投軍第二年就戰死在邊關,他們連邊牆都沒出去,是被韃子攻進來殺死的,老漢那弟弟還留了個全屍,可憐我那兄長被韃子騎兵踐踏,連衣裳都找不迴,那時候老漢恨啊,每日裏就和被火燒灼一般,隻恨不得去草原上殺個痛快,可最後想想爹娘,想想我那寡嫂侄兒,還是得忍,不忍又能怎麽辦,可這日子還得過,人還得活啊!”


    對這語重心長的告誡,朱達沒有接話,隻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那老人李修也沒有繼續說,隻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晃著頭說道:“年輕人不聽勸,我絮叨幾句,是為了不讓你吃老漢吃過的虧,可老漢當年不也是這樣,老輩人相勸又何曾聽過,隻有吃了虧......”


    到這個時候,大家倒是能確認,這老人確實喝多了,跟著老人的那年輕人連忙站起來攙扶,特意對朱達說道:“我家伯父喝了酒就會念叨從前的事,朱公子莫怪。”


    朱達笑著擺擺手,那年輕人點點頭,扶著李修離開,這麽打照麵看起來,年輕人和李修的長相有幾分相似,國字臉很是方正,想來李修年輕時候也是相貌堂堂,倒是這年輕人很是認真的看了看朱達,不過也沒人在意。


    短暫的晚飯喧鬧之後,李修那個商隊很快進入了休息,朱達的商隊也有些規矩和習慣了,值守的繼續戒備,沒輪到的去休息。


    朱達倒沒急著休息,他就那麽躺在大車上,周青雲警惕的看著四周,就站在他邊上,李和也沒有睡著,很想過來說幾句,但知趣的沒有靠前。


    “睡吧,迴到縣城也沒可能鬆下來,給自己養養精神。”周青雲悶聲說道。


    誰也不會覺得迴到縣城就和迴家一樣可以放鬆自在,縣裏的各路人馬連賊兵都用了,想必不會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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