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達的話讓跟著的兩個人有些懵,從出來到現在,大家都是在和和氣氣談生意,臉上大多數時間都掛著笑,怎麽就被朱達說得如此殘酷。


    懵歸懵,驚訝歸驚訝,李和與張進北卻相信朱達所說的,從相識到現在,這個比他們年輕的人還沒有錯過,他這麽說,那就一定會如此,兩個人鄭重的點點頭,不約而同的加快腳步。


    南下北上的商隊手上現銀都不少,一車車貨物卸下交割,白花花的銀子入賬,幫著搬運的年輕雇工們都有些愣怔,從小到大他們見到的銅錢都不怎麽多,可現在看著銀光閃閃,好像這金銀寶貨都不值錢似得。


    有了朱達剛才那句,李和與張進北的熱情都差了不少,他們對那些商隊多少帶著提防,仔細觀察倒是能看出細節,過來搬運貨物的商隊中人,很多人在忙碌間隙不停打量他們這四輛大車,看得認真仔細,已經過了好奇的程度,偶爾視線交匯,這些人的眼神讓人心悸。


    其他的雇工們倒是感覺不出,熱火朝天的幹活忙碌,倒是周青雲閑坐在一旁,漠然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看到周青雲的這等表現,再看看朱達的滿臉笑容,李和與張進北又是安定了不少。


    等交割完畢,收來的銀錢都被裝進個皮口袋裏,和繳獲賊兵的家底並排放在第一輛大車上,那輛大車上有紀孝東呆著,不過,周青雲帶迴那繳獲之後,朱達始終沒有去看,李和同張進北都挺佩服這個,覺得換了自己,恐怕忍不住打開清點了。


    把生意上的事做完,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朱達倒是沒閑著,從其他商隊那邊買了隻羊迴來,南下北上的商隊,進入大同邊鎮之後都習慣帶著一群羊,食用補給,如果臨走沒有吃用幹淨,那就轉手賣掉,比起買豬肉什麽的要方便,家家都帶著,勻給朱達一隻也不算什麽事。


    殺羊收拾的活計,隻有朱達和周青雲能幹,周青雲拎著短刀去忙活了,年輕雇工們興致勃勃的要過去幫忙,卻被朱達喊住,連正在歇息的車把式們也不放過,都把長短木槍拿起來,走出場院開始操練。


    四輛大車已經空掉,就在各處尋了些草把木板之類的擺上,雇工們唿喝著將大車拚成方框,然後拿木槍做好守備的架勢,然後朱達又是下令,雇工們手忙腳亂的把短木槍放在投矛器上,擺正姿勢投射了出去。


    天光仍在,各個場院還沒有閉門休息,朱達他們折騰出來的這番熱鬧引得不少人出來看,比起其他商隊二三十歲的帶刀漢子,朱達他們從上到下顯得很稚嫩,看著他們舞弄操演,很多人臉上都有輕蔑的笑容,就好像看著孩子玩鬧一般。


    朱達唿喝發令,雇工們或聚或散,大車開合,木槍平端高舉,投矛被唿嘯著丟出來,的確是熱鬧非凡,他們的演練在朱達看來不值一提,甚至達不到“有個樣子”的地步,可在外人眼中,卻不是完全散亂,多少是有規製的。


    真正讓人動容的是投矛投出來的效果,場院之間的空地距離有限,投矛丟出去,十有八九是碰到土坯壘砌的牆上,但木棍削尖製成的投矛,居然能紮在堅硬的牆上,沒入一兩寸的樣子,而且雇工們不是投一次就算完了,接二連三的投射,唿嘯連聲。


    雇工們投射短木槍的時候都很興奮,就好像在外人麵前演示炫耀一樣,可圍觀眾人的臉色卻從開始的不以為意到慎重,不停的來迴打量,不停的交換眼神,到最後又都是默默的迴到駐地。


    這些年來,朱達和周青雲在一塊除了武技提升之外,兩個人做飯烹調的本領也都提升不少,那頭羊很快就是料理幹淨,羊血都放到瓦罐裏,沒有絲毫浪費,肉、骨、內髒什麽的都被分門別類的處置好,擺在幹淨的油布上,雇工們練完迴返,立刻熱火朝天的過來幫忙,但不是所有人都過來,還有八個人和車把式在大車邊護衛。


    進了場院之後,魏家商隊的一幹人態度也有不同,那些帶刀的漢子神情間明顯有幾分提防,倒是魏代北和一名夥計趕了過來,那夥計還帶著壇子。


    “朱兄弟,為兄送一壇酒過來,這可是我們汾州產的好酒,出門在外生意為先,身外之物不好帶的太多,隻能送這些,等為兄迴了汾州,再給你送些好的來。”魏代北的言語態度比方才又親近不少。


    看到朱達笑著謝過,魏代北心情不錯,又是說道:“這做飯的材料營生你們可能沒帶齊,缺什麽去我那邊拿。”


    行商在外,很多時候要自己操心衣食住行,就和在外麵過日子一樣的,像是朱達和周青雲這種初次出來的,很可能準備不全,這魏代北倒也是好心,朱達笑著拒絕了,卻留魏代北在這邊吃飯,同在場院裏,方才又有那樣的示好,迴應總是應該的。


    那魏代北高興的答應了邀請,卻安排同來的夥計迴去取東西,才說了幾句,就目瞪口呆的停住,隻看到在鍋邊的幾人打開幾個小壇子和紙包,將各種蔥薑蒜以及佐料放了進去,甚至還有魚幹,隨著大鍋熱湯翻滾,空氣中彌漫著的腥膻氣很快就變成誘人的香氣。


    “朱兄弟,你這還真是講究。”魏代北苦笑著說道。


    朱達笑著擺擺手,從小到大對這飲食的講究習慣持續到現在,其實沒吃什麽好東西,無非是家常葷素材料精心烹飪,那二十餘年的經驗和這三四年的心得,做出來的東西當然不會太差,隻不過對於忍耐清苦的商隊來說,他們就有些奢侈了。


    羊肉和內髒在下鍋之前汆過水,然後切成薄片,等加入羊骨的湯水燒開再放入,接下來才是各式佐料,甚至還有臨時在場院外采摘的野蔥野菜,更是去腥增香,太陽落山,晚霞漫天的時候,湯水已經可以出鍋了。


    吃飯的人一共二十幾位,今日裏上午開戰,生死場滾過,下午到達目的地,生意又做得順利,這晚飯等於是犒勞,每名雇工木碗裏的羊湯都是肉雜十足,湯水反倒不多,大家拿著餅子,幾個人圍著一碟醃菜,大快朵頤,吃得興高采烈,吃完了還可以再舔。


    “這才半個時辰,怎麽就熬出這等乳白湯水,在汾州閑著的時候也吃過羊湯,要有這樣的成色,差不多要小火燉兩三個時辰。”被留飯的魏代北讚歎不已,這等表現倒是讓朱達對他方才的描述多信了幾分,這年頭世道,能有心思琢磨飲食的人家都不會差。


    “想要出白湯不難,加魚進去就好,隻不過魚要收拾幹淨,用油炸最好,或者不帶水汽。”朱達解釋這個倒是不藏私。


    這番話讓魏代北眯著眼睛看過來半天,喝了口湯才疑惑著說道:“倒是不怕兄弟怪罪,看兄弟出身應該不是富貴之家,可這言談做派又像是大宅門出來的,這還真是古怪。”


    朱達判斷魏代北的道理,同樣被對方來判斷自己,魏代北倒是沒有糾纏這個,看了不遠處興高采烈吃犒勞的雇工們一會,緩聲說道:”本來今晚想要喊著朱兄弟和為兄的隊伍聚做一堆,或者等其他幾家的人殺過來,出來用魏家的麵子護住朱兄弟,能賣個大人情出去,沒曾想朱兄弟帶著的居然是這般隊伍,倒是讓為兄的打算落空,朱兄弟,你可能不懂我說的意思......“


    ”多謝魏兄的關照,商隊行商,騎馬帶刀的漢子這麽多,除了看護商隊之外,看到合適下手的,順手做一票發財也是尋常事,反正這遠離城池的路上,宰了人燒了埋了或者被野獸啃了,毀屍滅跡容易,沒有首尾後患,這鄭家集已經毀了,老規矩已經沒了,人多刀快就是新規矩,小弟我多賺了些,又是勢單力孤,當然會被別人盯上,白日裏笑嘻嘻做生意,晚上過來再把銀子拿走,財貨兩得,大家不都是這麽琢磨的嗎?“朱達笑嘻嘻的迴答說道。


    魏代北臉色隨著朱達的講述變化,等說完後愣怔片刻才緩過神來,真心實意的感慨說道:“朱兄弟真是人才,等為兄這次事了,一定要去懷仁縣登門拜訪,做個長久的朋友。“


    說完這句,魏代北卻反應過來了什麽,急忙又說道:“朱兄弟,我和你交易的時候可沒琢磨什麽壞心思,我們魏家做事一向規矩,有祖訓說得明白,按規矩做買賣賺不到大財,卻能長久做下去,一年看不如,十年看一定勝過。”


    朱達沒有接話對方的辯白,隻是笑嘻嘻說道:“如果不是存著能拿迴來的心思,大家在講價的時候未必這麽痛快,不過大家也想著拿不迴來,所以還要和我講價。”


    前後因果都想得這麽明白,魏代北本來滿臉正氣,聽到朱達說完這些,張了張嘴又閉上,最後卻嘿嘿笑著說道:“這些事魏家也做的,可一定要有萬全的把握,不讓人知道不就是沒做過嗎?”


    朱達哈哈的笑出來,這魏代北的言談做派還真是直率,但也不是貿然冒昧,大家萍水相逢,日後能否相見是個未知,真想結交,坦誠相待就是最好的態度,魏代北的分寸把握不好,但所用方式卻簡單有效。坐在一邊的周青雲也忍不住咧嘴笑了下,魏代北臉上的幾絲尷尬也在笑聲不見,跟著笑了起來。


    吃餅喝湯花費不了什麽工夫,那壇送過來的好酒一直沒人碰,魏代北吃完之後就笑著告辭,朱達起身致意之後坐了迴去。


    按說到這個時候就應該準備休息,但魏家這支商隊居然忙碌了起來,停在院子裏的大車和牲口又做了重新的布置,裏外值夜的人手好像也變多了,朱達和周青雲一直在安靜看著。


    “還是擔心晚上出事,我們要小心些。”周青雲收拾弓箭,緩緩說道。


    “不光擔心晚上出事,還放著我們對他們起壞心。”朱達笑著說道。


    這話讓周青雲放下手裏兵器看了過來,盯了一會說道:“朱達,你的心思怎麽這麽多,莫說袁師傅,就連秦先生也不會有你這麽多的彎繞,這才不到一個月,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我原來想當個孝子,練武防身,發家致富,全家人好好過日子,可這世道不讓,就隻能彎彎繞繞,不被人吃,就隻能吃別人了。“朱達沒有轉頭,依舊看著魏家商隊的方向,笑著說道,可若是有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火光映照下,朱達的表情有些僵硬。


    兩個人沉默下來,就這麽安靜片刻,卻不約而同的看向外麵,借著殘存天光,依稀能看到鄭家集還未垮塌掉的土圍子,沉默的看了一會,朱達才開口說道:“秦家和袁師傅的宅子都被毀了,咱們上次隻是拿了藏銀,明天再迴去看看,恐怕以後就看不到了。”


    周青雲點點頭,悶聲說道:“現在就該有疫病,可還是要迴去看看。”


    鄭家集毀掉,圍子內外的幾千人口死傷大半,又沒有什麽人去收拾屍體,如果不是當初趁亂起火放火,恐怕此刻在圍子外都能聞到腐爛的惡臭,這邊幾年內水不能喝種下的莊稼都不能吃,可那起火畢竟沒有目的,還有許多屍首沒有被焚化,現在已經腐爛發臭,其實靠近後隱隱能聞到,這也是朱達為什麽覺得這次的生意就一次的原因,商隊人等經驗豐富,下次肯定不會把這裏當成落腳點了。


    明日裏進去看看,是二人為了緬懷和紀念,再之後,這裏除了路過就沒什麽特別的關係,三年的成長,翻身的機緣,就在明日後埋藏心底了。


    “你先睡,下半夜你看著。”朱達但然說道。


    “累了一天,你能頂得住?”周青雲問道。


    “隻是睡不著,這樣低買高賣賺大錢的生意,我也第一次做,賭對了,興奮的睡不著。”朱達臉上又有了笑容。


    隨著入夜,原本不怎麽喧鬧的各處場院很快安靜下去,這裏不是目的地,大夥來這邊是要充分休息,無論來去,接下來的路上還得辛苦,但每支商隊都不是所有人睡下,都有部分人值夜守衛,出門在外,商隊不光要防著賊匪,還得防著彼此,有時候同行更加可怕。


    和朱達他們同院的魏家商隊也是如此,實際上魏家商隊的戒備比起下午來更加森嚴,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值守,而且關注的重點是朱達他們那邊,夜裏安靜無聊,周圍的狼嚎和野獸嘶叫一直沒停過。


    “這麽多人肉,把狼什麽的都招來了。”


    “你說咱們是不是太高看那夥鄉下蠻子了,二十幾個就敢出來招搖,九爺加派人手,是不是想讓咱們半夜......“


    “別瞎想,真要動手,死傷一半都未必吃得下來。”


    “就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半大小子,說笑話嗎?”


    “沒看到那些木槍,你覺得被甩過來紮不穿你,你再看這幾堆火,這裏裏外外都照應得到了,任誰亂動,進了二十步就能看到,隻怕這二十步內木槍就丟過來了!”


    有人能看明白朱達他們的布置,在幾堆篝火的照耀下,他們能看到值守的雇工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聚精會神的模樣,再想起下午見到拋射投矛的情形,就覺得怎麽都不能輕視。


    上半夜還好,下半夜就很難熬得住了,畢竟白日裏身體和精神都經曆了太多波動,好在朱達安排了換班,已經有點撐不住的雇工們將先睡下的同伴們喚醒,然後自家睡下,朱達換迴的幾塊毛氈還沒裁剪,拚起來十個人睡在上麵不算擁擠,有毛氈隔絕地麵的寒氣,和衣而臥的眾人睡得很舒服。


    周青雲醒來後就在大車圍的空地上走來走去,盡管他提著弓箭,動作卻很輕,沒有吵醒已經睡下的人,朱達躺在一輛大車上,卻沒有睡著,隻是躺著看天發呆,周圍愈發安靜,野獸的嘶叫都漸漸消失,能聽到的無非是兩邊值夜人的咳嗽和火堆燃燒的劈啪炸裂聲,隻是這聲音不顯得嘈雜,卻襯托夜間更加靜謐。


    在這樣的安靜下,細微的聲響就很容易被人發覺,腳步聲放得再輕也會被人聽到,隻不過在這個時候,睡下的人睡得正沉,沒睡的人正在瞌睡,未必能注意得到......


    魏家商隊值守的人中,有好些個正在瞌睡,微風吹過身上一涼稍微清醒,卻發現身邊的老練同伴正在聚精會神盯著某處,順方向看過去,在火光映照下,牆頭有人冒了出來,這一嚇讓整個人清醒過來,但還知道不出聲,免得得罪了不相幹的人,魏家這商隊能自保就好,那小隊伍既然不願意合在一處,就該承擔結果。


    幾乎和這反應同時,就聽到“嗖”的一聲破空利嘯,又是一聲淒厲慘叫。


    這下子,所有人都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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