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那些急著進城的難民中,不少人在城內是有親戚的,也有親戚消息靈通,衙門裏的事一清二楚,畢竟懷仁縣城不大,人就那麽多,被敲詐勒索一番進了城之後,有些人就知道韃子已經退走,外麵太平了。


    既然外麵太平了,那還在城內窩著做什麽,風餐露宿的不說,家裏沒被徹底破壞的,還有田裏的莊稼要收,就算是破爛屋子也有破爛家當在,不迴去什麽都沒了。


    結果急匆匆的進城,急匆匆的出城,對那些虛張聲勢的官差民壯敢怒不敢言,隻能哀歎自家銀錢財貨被狗吃了,可少不得對那些還在排隊等著進城的泄露消息。


    什麽城外太平,什麽韃子已經退走,這等消息說出來開始時無人信的,可架不住看著不久前排隊進城的又出城了,誰也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說謊。


    一來二去的,人人都知道韃子馬隊退走,那些家園被毀的或許還要在城內呆些日子,其他人都是歸心似箭,又有人去官差那邊討迴進城的財物,官家辦事的吞了錢又怎麽會退出來,板著臉唬幾句,要不然就揮舞著牛尾刀和鐵尺吆喝恐嚇,把人嚇跑了算完。


    本以為可以發四個時辰的財,沒曾想三個時辰不到就哄堂大散,官差、副差和白役們都覺得有些掃興,罵罵咧咧幾句之後又重新提起興致,這些日子外財不少,大夥怎麽也得聚起來好好快活下。


    若是往常,常凱就跟著過去了,今日裏在吊橋上吃了驚嚇,一直是心神不寧的狀態,總覺得要迴家看看,不然就覺得沒底,所以把今日勒索來的財貨登記造冊送去衙門後,又去外麵取了自家私藏的一份,急忙趕迴家去。


    作為在衙門裏有身份拿著工食銀的差役,常凱在懷仁縣也是體麵人物,住的宅院也在體麵人居住區域的外圍,是很齊整的宅院,這幾日他外快不少,迴家前還去買了包桃酥點心,切了一斤鹵肉,準備犒勞全家和自己。


    常凱才到門前,卻聽到談笑聲從院中傳來,應該有外人在,常凱家也不講什麽男女大防,他渾家是牛馬販子的女兒,待人接物的本事很不差,有外客上門常家婆姨留下聊幾句也不是傷風敗俗的事。


    上去拍了幾下門,聽到自家婆娘吆喝著出來應門,開門之後還沒等常凱問,他婆娘就笑著說道:“當家的,剛才家裏來了兄妹三個,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兒女,說話那個有禮數,還帶著份重禮,我正琢磨這等你下了值,我去張羅幾個好菜招待他們一頓,還沒打發人去找你,你到早迴來了?”


    這話聽得常凱稀裏糊塗,“兄妹三人”“好人家的兒女”“帶著重禮上門”,這幾重條件在腦海裏過了數次都想不出是誰,但送禮上門沒有推出去的道理,或許什麽好事找上門來,正好衝掉上午的晦氣,常凱露出笑容,快步向屋裏走去。


    “兩位小哥,我家當家的迴來了,有什麽事你們和他說,不是誇口,我家當家的在衙門裏也是有幾分臉麵的,我去給你們燒水續茶。”


    “幾位......”常凱邁進堂屋,話說了半句就吞在了嘴裏,屋中兩位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端坐,一個十歲大小的女孩子正領著自己的二閨女在玩,可不就是橋頭那幾位,現在笑容滿麵站起來的那個,可不就是把匕首頂在自己肚子上那位。


    常凱此時的表情有些扭曲,又有些無可奈何的苦笑,上前一步說道:“幾位,既然已經進城了,老常都把各位忘了,怎麽還找到家裏來了,且不說公平買賣,就算是真有什麽爭鬥,又何必禍及家人?”


    說這話的時候,常凱的婆娘去廚房燒水,他二女兒才四歲,懵懵懂懂的也聽不出話裏意思,不然就要被嚇壞了,捕快常凱話裏服軟求饒的意思很明顯,別看對方年紀小,可真要動起手來,恐怕自家就要被滅門了,在這等情形下,當然要低頭做小。


    “常捕頭說那裏話,今日我們兄弟登門是道謝來了,沒有常捕頭心善,我們也進不來城門的,還沒通報姓名,在下朱達,這是我兄弟周青雲,這位是我們的義妹秦琴。”朱達笑著說道。


    常凱搖搖頭,很是光棍的說道:“什麽心善,無非借機弄些好處,你們也知道韃子走了,偏生要進城,也怪老常自己不長眼,打主意到你們頭上,現在連家人都牽連了,這位小哥,有什麽事你就直說吧!”


    “確實有事相求,我們兄妹要在城內買所宅院,人生地不熟的害怕有些波折,想請常捕頭出麵幫忙,找衙門裏辦事的幫忙做定契約,關節上的花費我們願意承擔。”對方說得直接,朱達也開門見山。


    聽到是這個事,常凱鬆了口氣,現在麵對朱達和周青雲的時候他沒有惱怒,隻覺得害怕,盡管常凱在衙門裏見識過血腥恐怖的案子,手上也不是那麽幹淨,可麵對朱達的時候總覺得渾身發冷,他能感覺出對麵的半大小子會殺人,殺人就殺人,可那麽冷靜,對待殺人好像平常事的,還是這個年紀的,那就太古怪了。


    而且常凱辦案不少,街麵市井的勾當精熟,自然知道這下手最狠最沒輕重的就是這等半大小子,很多老江湖都在這上麵吃了大虧,丟了性命的都不少,更不要說這朱達是會武藝的,那麽大的手勁,頂在胸腹間的匕首那麽有分寸,又這麽冷靜,這樣的半大小子還是少得罪微妙。


    至於邊上那個總不說話的,一看就是能開弓的人物,這個年紀能開弓射箭,這還能含糊得了嗎?


    “好說好說,不知朱小哥什麽時候辦,老常保準給你張羅妥當。”


    “今日辦,多花些銀子也可以。”


    既然說定了,常凱毫不含糊的領著朱達等人出門,聽著他婆娘招唿大夥迴來吃晚飯,自家閨女扯著“小姐姐”不讓走,常凱心裏禁不住在暗罵糊塗,老子這是把殺神們弄走,你們還這麽熱乎,真沒見過市麵嗎?


    常凱在衙門裏地位不算太高,可人頭精熟,又不是單純的耗費人情麵子,常例銀子該少的一錢不少,盡管是下午時分,簽房和戶房的辦差吏員文書什麽的都很幫忙。


    那宅子留守的人發現衙門眾人是這個態度,也把自己的小心思藏住,乖乖辦了房契地契,其實那房主前任主簿給他留了憑證,有這憑證後辦下的房契地契才算合規,官麵上挑不出毛病來,要是不出這個憑證,房契地契辦了也會無效,看房子的遠方親戚又不是房主,怎麽有權買賣。


    本來這人還想欺負朱達年紀小,沒曾想這層關節被常凱帶來的人點破,想要做點手腳都不能,這還真是常凱的人情了,常凱隻求不要留後患,眼前就算看了這朱達的笑話,事後這小子拿著刀找上門來,哭都沒有人理。


    等辦完之後,大夥都拿了常例的好處,常凱又許了請大家吃酒,都高高興興的散掉,常凱也不願意多留,要走的時候卻被朱達喊住。


    在這個時候,李和正督促著原來的住戶搬出去,那家人還想著多住幾天再去趕路,李和沒有給他們絲毫的情麵,直接向外趕人,本來就是萍水相逢,還想在其中裝神弄鬼,那就一分情麵都不留。


    賣宅院的銀子又不是自家的,這幾十兩又犯不上私吞後亡命天涯,現在住處都沒了,看守宅院的那家人哭哭啼啼的向外走,但也沒什麽留下的房子。


    看到如此場麵,常凱更不願意多呆,心說自家做到這般地步,也不欠這朱達什麽,要是再沒完沒了的糾纏,那就別怪自己翻臉了,可起了這個念頭後又泄了氣,心想何苦跟幾個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折騰,性命要緊,家人要緊。


    “常捕頭辛苦了,初來此處,倉促間每個準備,這些還請常捕頭吃酒喝茶。”朱達笑著說道,順手遞給常凱一個小紙包。


    盡管心存忌憚,可常凱又不得不承認,這朱達殺氣重歸重,可說話做事卻像是讀書人的樣子,就和知縣老爺幕僚先生和六房幾位大爺一樣,讓人不自覺的心生敬重,想歸想,掂量了下小紙包,又是二兩銀子,這出手真是大方,往日裏這等牽線搭橋的活計,兩百文就到頂了,最多加一頓酒。


    “事情辦妥,那常某就告辭了。”常凱可不願意和朱達再有太多牽扯。


    “那就不送了,以後還少不得叨擾。”朱達跟了句,常凱一愣,苦笑著轉身離開,還是別叨擾的好。


    常凱到家之後,飯菜已經備好,一兒一女流著口水坐在桌邊等他迴來吃飯,常家娘子把他應進屋內還問了句“怎麽不帶著那兄妹三人迴來?”


    “你這糊塗婆娘,那是三個煞星,有妨害的,你還當貴客了?”常凱不耐煩的嗬斥了句。


    “送了四色點心,半扇風羊,還給閨女一個小銀鎖,這樣的煞星你怎麽不多帶幾個迴來!”常家娘子直接頂了迴去。


    常凱愣住,風羊是風幹熏製後的羊肉,點心銀鎖什麽的大概都有價錢,這差不多又是四五兩的樣子,這半大小子花錢還真不心疼,常凱突然有些盼著朱達繼續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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