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在大同地麵上有資格擁有標營的還有一人,那就是大同鎮守太監,隻不過他的親衛家丁規模較小,朱達和周青雲可是看到了數百騎的大隊官兵,能動用這些兵力的,恐怕隻有總兵和巡撫兩人了。


    被殺的六人除了死在外麵的四個之外,屋中兩人的行李衣服都胡亂堆在邊上,朱達走上前仔細翻檢,邊動作邊悶聲說道:“按照袁師傅的講法,巡撫標營除了大戰輕易不動,因為這支精銳不在身邊,他就指揮不動大同的驕兵悍將,更沒有辦法應付突發的要緊大事,鎮守太監也不敢這麽肆無忌憚,他被文官盯得太嚴,何況他手裏兵馬不多,全進全出的話太過顯眼。”


    翻出來的東西不多,帶血的散碎銀子銅錢,被砸扁的金屬器物,還有同樣帶血的女人首飾。


    “該有的小心都有了,可做得還是太肆無忌憚,不過也是正常,隻要不被抓到活口,隻要沒有要緊的證據,口頭官司誰也不怕打,如果他們沒聰明到撒謊的地步,那這些人,隻可能是大同總兵的。”朱達念念叨叨的。


    一向沉得住氣的周青雲此時卻很焦躁,急火火的打斷朱達,催促說道:“絮叨什麽,咱們快把兩個村子走走,看看還有沒有活著的?”


    “你覺得會有活著的?”


    “萬一呢!”


    對周青雲的焦躁,朱達能想到部分原因,真正猜測出背後可能的指使者,反倒讓人無奈和無力,大同總兵是什麽地位的武將,袁標和秦秀才都做過很詳細的解釋,這是天下武將最上層的幾個位置,無論是地位還是掌握的實力。


    統兵十萬,掛征西前將軍號,衛戍直隸左翼,抗衡北麵的蒙古大軍,坐在這位置上的,往往都是大明的武家將門,家世能上溯到開國和靖難之時,除了官銜之外,一般還有爵位,身份貴重,實力強大,這樣的人物在大同軍鎮中就是真正的主宰,無論是大同城內的一等親藩代王,又是地方大員巡撫,或者代表皇權的鎮守太監,都隻是名義上能和總兵抗衡,真正掌握實權的還是總兵。


    雖然不知道這樣的人物為何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勾當,可這樣的人物,怎麽去報仇,兩個人去麵對十萬大軍?


    即便十萬大軍是個虛數,總兵身邊親兵家丁護衛,兩個人怎麽辦?這可不是鄉間土賊,也不是什麽亡命大盜,這些人都是經曆過刀光劍影的精強武人,朱達和周青雲這樣的曆練算得了什麽......


    知道了仇人,卻想不到如何去報仇,知道了仇人,卻是無能為力,怎麽可能不焦躁。


    朱達沒有爭辯什麽,隻是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和周青雲一人拿了一根火把,帶著兵器出了門,李家宅院在白堡村的邊緣,百餘戶人家一戶戶都要看過來,特別是自家和向家。


    人的適應能力很強,剛進入村子時候感覺到那股濃烈的血腥臭氣,現在已經不那麽刺鼻了,可依舊讓人很不舒服,周青雲本來想先迴去看看,卻被朱達拽著向村中走去,因為氣味都是從那裏飄過來的。


    “這......這些千刀殺的畜生,我......我......”


    氣味飄來的方向是村子中間,那邊有一架公用的石磨,算是村子裏的一個小廣場,當他們借著火把的光芒看清之後,周青雲憤怒的聲音都已經變了調,朱達手上的火把也在顫抖,他們見過血腥,見過死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麵。


    幾十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堆在這片空地上,盡管一個個血肉模糊,形容可怖,但每一個人朱達都熟悉,每一個人都能叫出名字,他們都是村子裏的老人和孩童,盡管他們有人心胸狹窄,對朱家發財冷言冷語,有人無事生非,喜歡占朱家的便宜,有人消極保守,從不敢跟著朱家一起做什麽事,更不要提那些被慣壞了到處瘋跑破壞的熊孩子,平時朱達對他們沒什麽好印象,可今日裏他們全死了,朱達身體顫抖著走上前去,用火把湊近了照明去看。


    “這些柴草?”湊近了看,卻發現更多的細節,屍體上居然堆著零散的幹草,而屍體堆下麵居然鋪著煤塊和柴火。


    “有的人死得早,有的人死的晚。”周青雲也得出了他的結論,這些年曆練下來,對屍體的勘驗多少有點心得。


    這個結論是兩人意料之中的,蒙古人來寫了一批來不及躲藏的,官軍來到殺了一批躲藏起來又被誆騙出來的。


    屍體讓人憤怒卻是意料之中,但這些煤塊和柴草是怎麽迴事?蒙古馬隊、官軍騎兵隻管洗掠屠村,做完了就走,難道還管著焚化屍首嗎?


    這時代雖然講究個入土為安,可如果暫時做不到的話,那就會把屍體焚化,出遠門在外的是因為帶著骨灰迴去,而就地焚化的大都是為了不讓疫病暴發。


    夏日炎熱,屍首容易腐壞,病菌之類深入地下水和土壤之後,會被後來人吸收得病,瘟疫流傳,死人無數,為了避免這個,往往會及時焚化,地方上的鄉紳以及寺院等處會做這等事,可官軍為什麽會這麽做?而且這些官軍還是殺人的兇手?


    朱達怎麽也想不明白來龍去脈,隻覺得荒謬無比,那邊周青雲還在拿著火把仔細搜尋,朱達知道他在找什麽,隻是悶聲說道:“向伯和我爹娘隻會在新村那裏,這邊找不到。”


    在河邊做起來的那番小小事業,朱達父母和向伯都極為看重,每天天不亮就會趕過去忙碌,很多時候會直接住在那邊,算算蒙古馬隊和官軍騎兵來的時間,不太可能在這邊。


    聽到朱達這麽說,周青雲就要把火把丟上去,他實在不忍心看到鄉親們這個樣子,早些火化心安。


    “還沒到放火的時候,天知道韃子和官軍走了多久,這麽大火不要引來什麽不該來的,我們先在村子裏走走看看”朱達冷靜的製止了他。


    朱達和周青雲舉著火把去了村內的每一戶人家,越看越是憤怒,等看完之後怒無可怒,反倒是平靜下來。


    各戶人家中,有血跡的不少,但血跡都已經幹了,很多人家都沒有血跡,但他們家的屍體卻在空地上擺著,蒙古人殺了來不及躲藏的,官軍殺了躲藏起來的,這其中可能還有嚴刑拷打,逼問出各家地窖藏身處的情況。


    還有一處古怪的地方,那就是水井被封好了,井口用幾塊門板蓋得很嚴實,還用磨盤壓住,他們如此愛惜維護水源,就和他們要焚化屍首一樣不合常理。


    朱家和向伯家裏都沒有血跡,隻能看到被仔細翻檢的痕跡,家具都被搬出來砍碎,要查看裏麵沒有沒有夾層,這麽做倒也正常,朱家和向伯家一看就是村裏最好的宅院,明顯是新翻修過的,自然會被仔細搜尋,按照袁標和鹽棧護衛們的說法,老到賊匪洗掠富戶都會是這個做派。


    這兩處宅院裏的確有銀錢,可沒有放在他們以為的地方,朱達和周青雲直接進了地窖,兩家的地窖比起其他人家來的要講究許多,就是個設施完備的地下室,盡管兩家長輩都覺得很不吉利,說好像陰宅。


    在鋪地的某幾塊青磚下麵,挖掉一層土就會看到還有青磚,再拿掉會看到下麵有密封的罐子,管子裏麵放置著成色上好的銀錠,兩家加起來一共有五百多兩。


    “新村那邊還有一處,應該也沒被人拿走。”做這些事的時候,兩個人的心情更差了些,朱家父母和向伯埋藏這些銀子的時候,都喊著他們兩個旁觀,那是做生意賺到了真金白銀,大家都知道好日子要來了,人人振奮,還笑著說這筆錢會給兩個人置辦產業,讓他們成家立業。


    想想這些事就在眼前,可當時的音容笑貌還能不能看得到,兩個人都知道結果,現在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隻不過是給自己的理由罷了。


    夜色愈發深重,但朱達和周青雲沒急著休息,反而舉起火把向河邊新村走去,他們從白堡村出來後,卻注意到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有些東西,而拴在樹上的馬匹則在不斷的嘶鳴驚叫。


    若是沒見過的人會大驚小怪,朱達和周青雲則是罵了幾句,刀出鞘,箭在弦,向著拴馬的地方走過去,看到有人舉著火把過來,馬匹安靜,那些影影綽綽的東西也閃避開來。


    “血腥氣這麽重,連狼都招來了!”


    山中野獸會避開人群聚居的地方,可過重的血腥氣卻讓它們顧不得了,朱達和周青雲倒沒什麽懼怕,一支箭射死一隻,就都嚇跑了。


    騎馬來到河邊新村後,朱達和周青雲最後一絲僥幸終於煙消雲散,他們看到了預料之中的絕望景象。


    朱家父母死的很正常,和其他鄉親死的一樣慘,向伯手裏拿著刀,身上有幾處致命的傷口,看起來應該廝殺過。


    在這河邊新村對屍首的處置以及那些不正常的布置都和白堡村一樣,朱達想讓自己冷靜,卻根本沒辦法抑製胸中的火焰。


    “殺殺殺殺殺殺殺!”


    狂唿之後就是嚎啕,聲音在安靜的夜裏傳出很遠很遠,跑迴來的狼跟著長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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