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粥裏除了瘦肉之外應該還有些藥材,但朱達顧不得品評滋味,一連吃了十幾口下去,肚子裏才不那麽空落,精神也足了不少,秦秀才又去一邊倒了杯溫水過來送他喝下,這才渾身舒坦。


    “.......那天你昏的早,後麵的事看不到......”秦秀才沒做什麽鋪墊,開門見山的述說,聽著對方的話,才輕鬆下來的朱達又是繃緊起來。


    刺客為什麽要到人多的地方動手,在這裏殺人固然會被很多人發現,可亂起來之後逃掉也容易,更重要的是,護衛的失職也有了理由,不管護衛們是真被人流隔開還是別的原因,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才最要緊,而且鄭家集再怎麽繁華,人流也密集不到這樣的程度。


    “......我和你提過的那位楊兄,已經去補了個千總的缺,這可是他們楊家的大喜事,你可能不知道,有個總旗的身份就能做千總,可衛所裏的千戶都未必能當得上......”


    大明衛所兵馬,在正統年,也就是英宗皇帝的時候就指望不上了,要平息匪盜民亂,要和韃虜蠻夷真刀真槍的廝殺,就得花錢募兵,要武官們費心力操練籠絡,這才能有幾分戰力,才能指望得上。


    原本衛所的小旗、總旗、百戶一級級就是軍官的階級,可現在這些名目充其量是個品級,代表著你能管多少丁多少田地,好處無非是克扣地租,白用徭役,想要發財要麽自己做生意,要麽不要臉克扣的再狠點,眼下真正代表武官權勢和階級的是另一套體係了,伍長、什長、把總、千總之類,他們才是手裏攥著刀把子,人人都要讓三分的人物。


    把總管著一百到二百人,千總管著四百到八百人,各地略有不同,一個千戶下麵正丁軍餘的加起來搞不好過兩千,可能拿刀子殺人的不會超過幾十,可把總千總手底下都是能拿刀子殺人的角色,這麽一對比,誰說話管用就一目了然了。


    要說這千總和把總明麵上的財源很簡單,就是軍餉,上麵七折八扣的發下來,他們再七折八扣的發下去,這麽一算,遠比不得衛所裏田畝和生意的出產,如今年頭還算太平,有錢才是真大爺,你手裏有刀怎麽樣,餓肚子那就沒資格張揚。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在大同邊鎮,情況又有不同,身為千總和把總,手裏有個大小營頭,幾百把刀槍,要麽是在邊關守衛堡寨,要麽在鎮內守備關卡,這些內外關口來來往往的都是什麽?都是商隊,都是財貨,誰過去不得抽幾分,這可是平地生財的好事,若是有心思的,可以直接跟著貿易買賣,這就賺得更多了。


    有權有錢,比起土裏刨食的衛所可是強出許多,何況衛所裏充其量是個富家翁,想要有個奔頭,就要在在這一體係裏奮鬥,雖說有死傷的風險,可立下戰功,一級級上去,到時候分守一地甚至總鎮一方,甚至封爵,這都是可想的,武家出身的子弟再怎麽被富貴太平腐蝕,這些想法總是有的。


    “......楊家已經有一個遊擊了,楊雄是他們家這一代下力捧出來的,直接就能做個千總,任誰都覺得是大喜事,一個遊擊一個千總,兩代人都能立住,誰都知道他家接下來會興旺發達,指揮使這等人家都有願意送閨女過去做妾的......”


    朱達最喜歡這樣的對談,按照當年的話來講,就是對話中包含著大量的知識點,他現在對衛所體製的認識都很模糊,更不要說募兵這些了,但從平日觀察和秦秀才的話裏都能得出結論,衛所根本不是大明軍製的主流,另有一套體係在運轉。


    正因為他沉浸於“知識”中,等秦秀才說了幾句才注意到對方的語氣有些滄桑感慨。朱達這時才反應了過來。


    “......為了這千總的位置,楊雄把鹽棧的生意都送了出去,對方因為這鹽棧死傷慘重,總要出口氣......”


    事情到這裏前後能串起來了,盡管屋中很溫暖,被褥也不怎麽透風,可朱達心裏還是感覺到涼意陣陣,楊家拿著鹽棧的生意去和對方做了個交換,換來了楊雄的千總前程,至於秦川,這個出主意的人讓對方恨得咬牙切齒,也就順水推舟做個搭頭了。


    “......那邊就想做這衛所和半縣的生意,覺得這一套學起來也容易,留我這種不好打交道的酸子作甚,不如殺了對下麵有個交待,他們倒是點名要了丁寶同,說這才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義父,那咱們現在豈不是很危險?”朱達悶聲說道,不過說出來才意識到不對,看向伯、袁標和一幹長輩們的反應,這裏應該很安全。


    秦秀才笑了笑,不過那笑沒有絲毫的輕鬆暢快,他替朱達塞了被角,繼續說道:“現在這宅子是被鄭巡檢的人看護著,鹽棧的武夫都已經撤出去了,那一天我被殺了,怎麽都好說,可現在我活的好好的,楊家和下麵的人沒法解釋,不少人他們還要帶到軍中去的。”


    那些四十左右的騎馬護衛,放在千總營中可是一股大力量,掌握營頭,穩定軍心,拿到該拿的,都有大用,但秦秀才這事如果做差了,那就會讓下麵的人涼心,心有議論和怨言甚至散去,對於生死場上的戰兵營頭來說都是大麻煩。


    所以楊雄先把事情推到那刺客個人身上,說是自行尋仇,然後又主動登門來找秦秀才,一方麵說下麵人保護不力,一方麵將這個鹽棧送給了秦川,秦秀才又要了白堡村和周圍幾個村子的私鹽行銷,他也幹脆利索的答應了,除了這些之外,楊雄還送了不少財物,又許了若幹承諾。


    “......這些事做給外麵看是足夠了,知道的都說他楊家做得大方......我倒是沒想到,多年的兄弟,從小到大的交情,我......”


    說到這裏的時候,秦秀才說得斷斷續續,幾次說話都是停下,在那裏沉默一會才能繼續說下去。


    朱達能理解對方的情緒激蕩,被發小兄弟背叛,秦川為這個人謀劃了這麽多,卻被棄之如敝履,更窩心的是,為了自家的安全,還要配合對方演一出兄弟相得的戲碼,還要成全對方的美名。


    想必這些日子秦秀才都無人可聊,隻能在這個時候和他談談心,心中鬱悶辛酸可想而知。


    把話說出來之後,秦秀才心情略好,搖頭苦笑兩句:“這時候真得識時務,如今的楊家一發狠,鄭巡檢未必扛得住,這樣大家麵子也過得去,左衛的劉指揮真是可笑,他家兒子居然沒膽子去做那個千總,隻能用來換鹽棧的生意,真真是豬狗不如!”


    看著秦川越說越激動,朱達咳嗽了聲,伸手拍著秦川的後背說道:“義父,你不滿三十,我才十二,君子報仇,咱們不急。”


    朱達說得很嚴肅,可一個病床上的十二歲少年說出這話來顯得古怪,秦秀才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剛才惆悵感慨蒼涼的情緒都在這笑聲中散去了不少,秦川摸了摸朱達的頭頂,笑著說道:“不急的,今年的鄉試我錯過了,這三年我好好讀書,看看有沒有上榜的運氣......”


    說完這句,秦秀才停頓了下,卻是收了笑容,頗為鄭重的說道:“朱達你說得對,科舉功名路才是正途,最起碼是我的正途。”


    少年人受傷恢複的速度遠超成人,那薑郎中又是個有真本事的,藥用的對,按摩得法,朱達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也是到這個時候,他才從秦秀才口中得知事件的全貌,大同左衛劉指揮用千總缺交換鹽棧的決心其實就是在刺殺前兩天下的。


    一個千總缺很寶貴,能交換到很多人情和財貨,升平鹽棧不能說是小生意,但比起這個珍貴的官缺來講還不太夠,之所以讓大同左衛的人咬牙拿出來,是因為秦秀才策劃的那次突襲很致命。


    死了親信要安撫,損失要彌補,不然的話,衛所指揮的位置和連帶著的很多東西都會有危險,還有自家子弟也的確不堪,不敢去做這個千總,也不想讓身邊的衛所武家去做,咬咬牙就拿出來做個交換。


    楊家做事很果斷很敢賭,當對方拿出這個千總缺之後,立刻就做了決定,把私鹽生意交出去,隻不過對方要求秦秀才的人命搭頭卻沒有立刻答應,楊家心裏有個計較,千總位置很珍貴,可如果這次太難看名聲壞了,恐怕以後就沒有人願意為楊家賣命,何況秦秀才在私鹽體係裏麵很受敬重,偏生敬重他的這批人和楊家的骨幹人馬聯係和重合頗多,出賣起來的顧忌就更多了。


    可雙方在各項生意上爭鬥,因為這秦秀才的謀略計策,大同左衛這邊吃虧太多,實在是恨得咬牙切齒,不動手說不過去,所以雙方達成了個妥協,派刺客在鄭家集動手,楊家這邊會創造條件,殺了就殺了,隻要兇手走脫,事後怎麽都交代得過去,鄭巡檢那邊就算猜到也沒有真憑實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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