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街道,耳邊能聽到歡聲笑語,太陽落山,將要掛起燈籠,在前方突然響起哭聲,還是蘊含著淒慘和絕望的女人嚎啕......


    朱達突然響起當年看過的一些東西,隻覺得心底冷意升起,全身汗毛都豎起來,當真是毛骨悚然,隨即看到身旁秦秀才神色如常,大多數的本地人等朝那個方向看了眼,就自顧自的忙碌起來。


    “咱們正朝著那邊走,到那裏就知道是什麽事了。”秦秀才淡然說了句,卻是繼續講這鄭家的過往。


    運氣來了的確擋不住,鄭家拚死護下的兩支商隊卻和大同鎮守太監有些關係,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節還敢做生意的,背後的確會有幾分仗恃,實際上,這兩支商隊根本沒想到會在鄭家集這個位置遭遇馬賊,再向前幾十裏的話就會有官軍過來接應,當然,馬賊的來曆也很蹊蹺。


    在鄭家眼看就要掃地出局的情況下,大同城內的某位人物說了幾句話,鄭家人不做百戶,那麽他們所守衛的這塊土地也從衛所裏剝離出來,成了懷仁縣的土地,那鄭百戶的長子莫名就有了個巡檢的官銜,這可是地方官府中分守一處的主官,雖說品級九品遠不如六品的百戶,可實權遠遠超過,這是標準的因禍得福了。


    有了這巡檢的位置是個助力,但真正讓鄭家集發達起來的則是他們一家的做法,別處巡檢都是設卡收稅,這裏是商隊匯集之地,抽水收稅最是合適,可鄭家卻不這麽做,他隻是在食宿上收錢,然後拿出本錢按照商場規矩做生意,這本就是交匯所在,鄭家身為巡檢,又有仗義的信譽,大家都願意把貨物賣給他,賣了之後也的確不會吃虧,沒過多久,鄭家就成了這一帶最大的中轉商人。


    再者,地麵上繁榮起來後,除了投奔過來的農戶之外,三教九流的江湖市井人物也跟著越來越多,鄭家對開設賭場青樓之類的並不反對,也承諾不會抽水,但必須要參股,他會花錢建好房宅,會幫著看護安全,其他不合王法的產業也都是照此辦理。


    鄭家對所有開在鄭家集的店鋪都有個要求,那就是按照市價買賣,不得坑騙欺淩客人,不然就會關店封門。


    對這些規矩,有人願意聽從,有人不願意,但凡是不聽的,都被鄭家趕了出去,他們家和馬賊打過那一場之後,在當地已經有了赫赫威名,更聚起了一支過百人的精強隊伍,加上這分守一方的巡檢職司,沒什麽壓不下的亂子,真正鄭家得罪不起的,基本都不會走這條路來。


    “......軍伍草莽之中也有英傑,鄭家這法子看似粗陋,卻將人財貨集中這一地,把這荒蕪村子硬生生變成了類比縣城的繁華處所......”


    秦秀才說到這時候,忍不住感慨了幾句,對鄭家的做法,朱達完全能理解,和那些年幾個彈丸之地的***區別不大,低稅甚至免稅,酒色財氣的銷金窟,還要充分的保障安全穩定,有公平的規則運行,做到了這些,人流物流匯集,其中自然而然就產生財富。


    而升平鹽棧依靠鹽貨將客商集中到店裏貿易,其實用的就是類似道理,隻不過規模和方向不同。


    “......現在的鄭巡檢四十多歲,是當年那鄭百戶的孫子,這就是鄭家的宅院了......”


    不用秦秀才指點,朱達也能認出鄭家來,因為在眼前隻有一個大宅院,沿路走來,這是規製最大的一個,看起來倒是和白日裏練武的場院差不多,而且從位置上來判斷,這鄭家就是在鄭家集的中心了。


    兩人多高的土牆,四角和幾處都有望樓箭塔,能看到正對著的大門處有六名帶刀持矛的青壯漢子守衛,除此之外,又有三五成群的小隊巡邏周圍,這些青壯的狀態可比路邊店麵門前的護衛要好很多,警惕警覺,不時的掃視人群。


    朱達本以為秦家門前的兩條街是鄭家集最繁華的地方,等來到這鄭家大宅門前,才知道此處更勝一籌。


    這裏能看到茶館酒樓和妓院,酒肉和脂粉的味道交雜繚亂,卻不見什麽賣貨的商鋪,也就是說這邊都是娛樂消費場所,當然,酒和肉體同樣是貨物。


    “......大生意都是在這裏談的,各路將主下麵的掌櫃,南邊商隊的買手,都是在這邊坐著談定下個月甚至半年後的生意,鄭家或者是參與,或者是牽線,其中自有大利......”


    聽到秦秀才的解說,朱達心裏補了一句,在這茶館酒樓妓院的花費也是不小的收益,不過他更感興趣的是鄭家大宅的規製,這其實就是縮小一號的土圍子,真要有敵人打破了外麵的防禦攻進來,鄭家大宅就是內圈的防禦堡壘。


    隻是在這樣的歡聲笑語和繁華熱鬧中,卻始終有淒慘的哭聲,朱達已經看到了何處在哭,三名衣衫襤褸的男女在大宅正門邊上磕頭號哭,讓他奇怪的是,護衛們警惕的看著四周,卻對這三人不理不睬。


    大戶人家門前不是要保持體麵嗎?這樣的窮苦人哭鬧怎麽看怎麽紮眼,鄭家這種手裏有刀槍的豪強怎麽會容得下?


    更讓朱達納悶的是路人們的反應,駐足觀看的似乎都是外來人,本地人熟視無睹,甚至連常來的外人都不好奇。


    “......又死了一個......”


    聽得路人這麽說話,朱達心裏倒是明白幾分,難不成這等事經常發生,正想著,就聽到秦秀才開口說道:“連續五年,這周圍的村子每年總要死三四個女人,都是窮苦人家的女兒,他們隻能來求這鄭巡檢做主抓人。”


    說話間那大門前有一名身材不高的壯實漢子走了出來,相比於外麵的棉衣皮袍,這漢子身上穿著的居然是細紋綢布,裁剪的很用心,腳下是上好的皮靴,看著就有股富貴氣,他走到跪著號哭的三人麵前,那三人一看到他出來,磕頭的頻率更加急促,哭聲也變得更大。


    那綢衣漢子安慰了幾句,然後又從懷裏掏出些什麽遞過去,跪著的三位男女又是急忙磕頭,哭聲卻小了很多,那綢衣漢子沒有耽擱太久,他轉身迴轉的時候,還能看到那幾人不住磕頭。


    “這人是鄭巡檢的大兒子鄭成勇,將來也要接這個巡檢位置的,鄭家在本管的地麵上做事還算仗義,雖說破不了案子,可總會接濟些銀錢。”


    邊說邊向前走,卻看到那跪著的三人已經起身,正和他們走個正對麵,兩男一女的臉上被淚水衝刷塵土,糊成了一團,他們隨手抹了抹也不去管,卻都盯著當中那人手裏的散碎銀錢,也是剛才鄭家長子接濟的。


    那婦人看起來五十多歲,臉上還有悲戚哀慟,兩個差不多年紀的男的則隻盯著銀錢了,朱達倒不敢判斷年紀,他已經有了概念,這時代的貧苦男女被生活摧殘的很厲害,三四十歲看起來會很老。


    年紀是一迴事,三個人的表情卻讓朱達心裏發涼,死的女人應該是他們的至親,難道剛才他們的哀慟和絕望是裝的嗎?


    擦身而過之後,身後響起了爭吵,三人為這錢誰該拿的多些鬧了起來“女兒是我家的,你個當叔叔的摻合什麽”“你家閨女也在我家吃過飯”之類言語。


    “他們知道破不了案,去縣城裏的衙門反倒會被苛責敲詐,還不如來這邊,人死了就指望不上,還能換些錢貼補,去年有一樁慘事,十五裏外村子裏一戶人家的女兒病重,家人不願意去治病,自家把人殺了過來磕頭哭求,要不是他家孩子說破了,又把錢騙走了。”


    在開始時候,秦秀才和朱達說話還顧及他是個孩子,隨著交流的深入,卻完全當成成人看待,周青雲的承受力也很強,大部分的話他都能聽到,一直是神色淡然。


    聽著秦川的講述,朱達的表情變得僵硬,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果然是人吃人的,每年死幾個年輕女人,而且盡人皆知,卻沒有任何波瀾,很少的銀錢就可以打發,每個人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那殺人兇手一直沒有被抓到,還在外麵活動,難道就沒有人擔心嗎?


    邊說邊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可這條道路還是通明,店麵門前的燈籠都舍得用燭火,還有直接在飯莊門前空地擺設烤架,上麵有肥羊翻轉,香氣四溢,用這個招攬客人,燒烤用的火堆也明亮的很。


    最亮的地方應該是三家妓院的門前,門上挑著四個大燈籠,下麵站著濃妝豔抹的粉頭,笑臉迎人,燈下看美人七分變十分,南來北往的客商路上清苦慣了,總是會駐足觀看,或者向內走去,還有些熟門熟路的尋歡客,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妓院門前設置很有趣,粉頭們站在正門,客人們卻走邊上的小門,那邊就顯得陰暗了不少,尋花問柳的客人們沒幾個願意張揚的。


    從出門到現在,秦秀才一直在介紹鄭家集的來龍去脈,還在點評鄭家和其他所見,淡定輕鬆,不過接觸了幾天之後,朱達已經大概了解了秦川的習慣,他心裏在思考或者很激動的時候,會習慣性的喋喋不休,也就是說,昨日那番科舉的言語對秦川並不是毫無觸動,可朱達也沒辦法肯定對方一定是想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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