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和私鹽的確扯不上關係,在朱達的記憶中,讀書人在大家心裏簡直是天上人,盡管白堡村和周邊幾個村子隻有一個老童生,大多數人也見過什麽讀書人,可大家就這麽認為,覺得比什麽都高一等。


    讀書能光宗耀祖,能發家致富,能娶嬌妻美妾,隻要讀書科舉,這一切都不在話下,隻要身上有個科舉功名,哪怕是秀才這等,那也是眾人敬仰奉承。


    大同是軍區邊鎮,武將軍兵自然是占大多數,平日裏吃香喝辣,耀武揚威的也都是什麽武官和親衛,這都是大家實實在在看到的,即便這般,大家依舊羨慕讀書人,以白堡村這等封閉地方,都有人說出“文貴武賤”這個詞來。


    據說武將見到同品級的文官,那都要以下級的禮數相見,據說還不是低下一級的禮數,而且做文官不用打生打死,不用辛苦操練,就那麽舒舒服服享受發財,還能對武將武人唿來喝去,當然是文貴武賤。


    秀才雖然隻有”見官不跪“和”免除賦稅“的少數特權,可天知道他的同年,他的老師裏麵有沒有已經做官的,天知道現在他是秀才,將來會不會是舉人進士,會不會是一方大員,所以小小秀才,方方麵麵也都要客氣著。


    大同是軍鎮,武夫多,文人少,可文人稀少正應著個“物以稀為貴”,地位更是被高抬起來了,這秦秀才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還有一樁可笑的,衛所軍戶人家從來沒有指望孩子練好武藝博取功勳,反倒希望孩子讀書走科舉這條路光宗耀祖,隻是窮人讀不起書,很多人也沒有讀書的天分,畢竟義務教育、強製教育隻有理想主義者的理想年代能搞,而且人民還不以為對自己有好處,反覺得多此一舉。


    向伯隨口說幾句,朱達則是聯想了很多,不過想了想就是放下,秦秀才已經算得上大同左衛和懷仁縣的清貴人物了,最起碼在鄭家集是有身份的鄉紳,這樣的清流讀書人最忌諱和私鹽這等卑賤事扯上關係,肯定不會有聯係。


    臨出門前,朱達把熟睡的秦琴裝到向伯家的筐裏,女童睡得很沉沒有被驚醒,朱達和周青雲將秦琴送迴了自家,囑咐母親照顧下,看到兒子突然帶迴來個五歲丫頭,把朱王氏嚇了一跳,聽了兒子解釋說半路撿到這才放心,朱達當然不會和母親說殺人的事。


    迴到向伯家的時候,發現那柄繳獲的刀已經被向伯重新纏上布條,刀柄和刀鍔都被調整過。


    ”這夥賊兵真是殺才,上陣要用刀槍廝殺的,結果用成這個破爛樣子,不過也好,練刀還是要用真家夥,不然身上和手上的勁力把握不準。“向伯念叨了幾句。


    等朱達和周青雲迴到向家,向伯已經把要用的架勢都整理好了,挖坑挖土的工具,引火的火種,但繳獲後處理好的那柄刀沒有給朱達和周青雲,反倒是弄了兩杆削尖的六尺木槍。


    “你們用這個才趁手。”簡單解釋了句。


    老少師徒三人出了村子,眼見著太陽就要落山,村裏反倒熱鬧些許,要值夜的村民開始活動,不少人看到他們三人,大家有的笑著招唿,有的低頭不語,招唿後小聲議論的最多,對私鹽販子“不合常理”的舉動,大家反倒覺得“理應如此”。


    等離開村子稍遠些,向伯又開始詢問河邊的細節,那賊兵怎麽出現,戰鬥的經過,還有拷問所說,朱達和周青雲你一句我一句的迴答,最後就變成朱達一個人在講,因為他說得清晰有條理,朱達沒感覺絮煩無趣,他知道向伯在確認,生怕少年受刺激之後會扭曲真相。


    其實戰鬥相關,向伯詢問的反倒不多,最多的還是賊兵的老巢在何處,那賊兵說了什麽別的之類,但聊到這些主要是傾聽,說起戰鬥的時候評點不少。


    “讓你每日練刀你還不情願,這次知道好處了吧!”這是對周青雲說的,他第一下刺中賊兵肋部和接下來幾下抽打到賊兵臉上,都很關鍵。


    而聽到朱達描述的戰鬥經過,向伯點頭誇了幾句:”你倒天生是個練武從軍的,別家這麽大的孩子遇到這樣的場麵早就傻了,你倒還知道應對,而且也敢見血能下的去手,老漢我第一次見血的時候,吐了幾天,你倒沒什麽事。“


    正講述間,朱達突然覺得眼前全是血色,鼻間滿是腥氣,擦拭血跡的濕膩重現掌中,到這個時候,朱達惡心無比,胸腹翻騰,顧不得和向伯說話,捂著嘴跑了兩步,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嘔吐出來。


    這一吐就是昏天黑地,幾乎把肚子裏的東西吐了個幹淨,整個人都有些虛脫的樣子,周青雲瞪大了眼睛,向伯臉上倒是浮現笑容,搖頭說道:“這才像個孩子模樣,我還以為你從前跟著那野道人殺過人的。”


    朱達抓了幾把幹草擦拭了下嘴邊手邊,又是走迴向伯身邊,悶悶的跟著向前走了一段,突然開口問道:“師父,我一直沒問那個賊兵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人,家裏還有沒有親人......“


    “那賊兵雜碎問過你們倆個的父母家人嗎?”向伯迴答的很冷淡。


    這個道理朱達當然明白,可第一次殺人,而且那麽近距離的接觸,那種震撼,那種自責和內疚,不是懂得道理就可以不想的,他設想過自己殺人的情形和情緒,卻沒想到如此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向伯看著朱達搖了搖頭,悶聲說道:”等那賊兵動你父母家人的時候,那才是生不如死,自己死了還不算,還要連累爹娘鄉親......”


    說了兩句,看著朱達的臉色依舊不好,向伯笑了笑,換了語氣溫和說道:“這是小事,等你習慣就好了。”


    一時間無話,大家沉默著向前走,反倒是周青雲在現場吐了後一直沒什麽所謂,幾次想要湊近打趣朱達,都被向伯虎著臉瞪了迴去。


    快要到河邊的時候,朱達開口問道:“師父,賊兵老巢這個事要盡快報官,這夥賊兵行事不講規矩,但未必不警醒,這個人一天兩天不迴去的話,肯定會驚動他們,到時候可就很難找到,若有個萬一,咱們也有麻煩。”


    “不能報官,以官家做事的習慣,首告的怕是會先被拘押起來拷問,如果他們要私吞懸賞的話,能不能活著出來都難說。”向伯不屑的迴答說道。


    說完這句,向伯停下腳步,頗為鄭重的對朱達和周青雲叮囑說道:“凡是沾到‘官’字的事情,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然連皮帶肉都被人吞了。”


    “向伯,衛所裏的老爺們算不算官,我聽說隻有衛所外麵的地方才有官。”周青雲連忙問道。


    “蠢貨,衛所裏的也是官,也不是什麽好貨!”


    “師父,那咱們不把這個事報上去嗎?”


    “要報,這夥殺才盯著鹽販下手,怎麽能不報上去,不找官家又不是沒人找了!“


    等到了河邊,朱達和周青雲指了埋屍的地方,向伯沒有絲毫的猶疑含糊,直接拿著工具開挖,朱達和周青雲現在也沒什麽不適了,都上去幫忙。


    埋下去的時候就很淺,挖出來也不難,人挖出來之後,向伯弄掉泥土,很仔細的觀察了一番,然後才看向朱達說道:”你想怎麽處置?“


    這個問題讓朱達一愣,隨即他就從向伯的肅然表情中看懂了,一件件事經曆下來,向伯已經把自己當成大人來看待,名為師徒,可實際上卻把自己當成個成人。


    朱達對這件事又是意外又是在意料之中,自從展露見識和膽略以後,隨著不斷的證明正確和有道理,無論父母師父,還是同村的成人們,都會調整認識,把他當做成人,甚至是有本事有頭腦的成人來看待。


    關於這賊兵屍體,之所以埋得淺等向伯來,倒不是等師父拿主意做主,而是想著如果深埋需要成年人的體力,而且自己和周青雲拷問出來的口供,要用這具屍體做見證,現在該達到的目的都達到了。


    “師父,放火燒了最好,可這平坦地麵,白天燒有煙,夜裏燒有光,怎麽都會被別人注意到,深埋的話,咱們帶著屍體進山太紮眼,埋在這周圍又不保險,一條人命,等來年後年被折騰出來,咱們稍有牽扯都是大麻煩,到時候可說不清這是賊兵。”朱達說了自己的考慮。


    其實無論放火還是深埋都不是不可以,但這件事能參與的就三個人,很多法子不錯卻根本做不到。


    “......不如丟在河裏,讓他飄到下遊去。”朱達說了結論。


    向伯臉上有不耐煩的神色,等朱達說完,立刻點頭說道:“好,你們兩個過來幫把手!”


    這幹脆讓朱達有些發愣,邊上周青雲急忙開口說道:”為啥要丟到河裏,在河上漂著,早晚要被人看到。“


    “問那麽多作甚,朱達說出來的主意,肯定有他的道理,天快黑了,快動手!”向伯悶聲訓斥道。


    朱達咧嘴無聲的笑了,和周青雲一起幫著向伯把屍體滾到河邊,然後用那木槍將屍體推向河道中間,流血過多的屍體果然漂浮不沉,順流而去。


    “晚上誰會在河邊,等天亮了早就漂出去很遠,到時候天知道什麽地方死的,什麽地方丟下河的。”朱達還是解釋了兩句。


    “快些收拾,弄完了迴村,今晚早睡,明日早起去報信!”向伯粗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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