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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節十六啟程(上)


    光緒十七年六月廿八,天津,大沽碼頭。


    雖然距立秋還有數日,但天津衛近來的天氣卻已經有了幾分秋老虎的味道,自六月廿四日那一場透雨後,直到昨個,雖又陸陸續續又降了幾次雨,卻都是旋陰旋晴,那些許的小雨絲怕是連地皮也未濕盡便已散了,這天也就越發潮悶得讓人氣也透不過來。偏頭夜下了一場透雨,還吹了一陣子西風,清晨起來,響晴的天氣,竟透出涼意來。


    也多虧了昨夜這場雨,讓碼頭東側這群前來給文廷式送行的“清流”官員才得以一個個穿戴起全掛子的蟒袍補服,若還是前幾日那般憋悶天氣,不消別的,單單一個中暑怕就要把此時正團團圍在一處的這一群翎頂輝煌的官員掀翻不知幾人……


    “道希兄此番遠行,實乃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站在桌擺滿了幹鮮果品水陸珍饈的席麵旁的禮部侍郎他他拉.誌銳容色淒苦的執起酒壺,將眼前的酒杯一一斟滿了,對著眼前的文廷式道:“似道希兄這樣的聖人弟子,名士風流,卻要和那些個身在海外二十餘載,早已忘了自家祖宗的狂悖之徒一樣,遠赴那泰西蠻夷之地,受那事鬼之辱!所謂忍辱負重,也不外如是了!”


    誌銳今年不過是小三十的年紀,更是天生一張俊秀麵孔,眉眼之間與他那個寵冠六宮的堂妹珍嬪生得頗為相似,他不似今天過來的大多數人那般作了全套官員服色,而是穿了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另在腰間束了條石青色臥龍袋,就連腳下那雙半舊的皂靴都粉涮得幹幹淨淨,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


    “公穎言重了。”,文廷式容色莊重的答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文某即已身為大清官員,又豈能為一己之清名而獨善其身,卻玷汙了聖天子的孝悌之名?”


    他抬眼掃了下對麵不遠處眾人簇擁中的任令羽,繼續道:“故而雖明知是與虎謀皮,也隻能全力周旋而!”


    他話音未落,周圍這一幹清流當中已是嚶嚶的起了一片應和之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真名士也!”、“雖千萬人。吾往矣!”、“道希兄當真不愧是翁師傅的高足,當為我輩楷模!”……


    誌銳略揚了下手,周遭地嘈雜聲立時便安靜了下去,他神色鄭重地將手中的酒杯向文廷式麵前一遞,說道:“道希兄,前路艱難,就請滿飲此杯,以壯行色。”


    誌銳繼續道:“此番一別,不知何時重逢。還請道希兄善自珍重!來日方長,留得大有為之身在,方才談得及上報君恩。下撫黎民。”,以誌銳天生的貴介公子派頭,再配上少有的悲戚神色,讓這般碼頭送別又添了幾分淒涼味道。


    文廷式神情凝重地結果誌銳手中地酒杯。而周遭地眾人也各自將杯子端了起來。文廷式與大家一一碰過了杯後。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旋即沉聲道:“果然美酒……隻是不知去國之後。何日方才得以重飲這故國瓊漿?”


    旁邊地眾人一個個早已是滿麵悲戚。如今又聽得文廷式語氣中竟已隱隱透出了股不知歸期何期地意思。不由得都更顯神色黯然。


    “道希兄也莫要光飲酒。這滿桌地美酒佳肴。便多少也用一點吧。”。站在誌銳右手邊地張謇見眾人一個個沉著臉不言聲。便故作爽朗地一笑說道:“我昔年在慶軍之時。也曾見過那些個教授兵士操槍之術地洋人教官平日裏地吃食----什麽麵包、奶酪……都是一看上去便覺得難以下咽地東西。”


    “隻道希兄既然要遠赴西洋。怕也免不了要效那蘇武地舊例。過那茹毛飲血幾如禽獸地日子。”。張謇刻意地調侃道:“此時若不放開手腳吃個囫圇飽。怕你出了洋後連想吃些中國人地飯食都是奢望了呢。”


    周遭立刻響起了一陣哄笑聲。隨即便又是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就是。趕緊趕緊。不然怕你出了洋後。連京城裏豆汁味道都記不得了。”、“那是。洋人地東西。哪有一樣是養人地?”


    文廷式也不由得失笑----他此時地悲戚原本就大半都是裝出來地。自出京之前與翁同謀劃好了仿效當年李鴻藻以劉錫鴻暗算郭嵩燾地舊例。由他來製衡乃至鉗製任令羽地計策後。他最初地淒涼心境便立刻被即將大仇得報地快感和隱隱地躍躍欲試所取代!


    而在得到了皇帝親授地“密折奏陳”之權後,文廷式的自信更是達到了頂峰他原本就已是加布政使銜的籌備閱艦式事宜購艦幫辦委員。如今再加上這個“密折奏陳”權,他就更可以名正言順在不知會任令羽的情況下將出洋後後者可能那些個“逾矩”之舉一一陳奏,而到時再由宮裏放出風後,翁同便可以名正言順的發動南清流官員已“有辱國體”的罪名對任令羽群起而攻之,定要將其拉下馬而後快。


    退一步講,即使朝廷沒有因此而馬上對任令羽嚴加懲處,仍讓其當著籌備閱艦式事宜幫辦委員的重任,那眾人亦可以繼續將彈劾他任某人的奏折雪片價的遞進宮去……


    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隻要眾人配合默契,造出輿論,進而鼓動天下士子,搞出個“舉國皆曰可殺!”地局麵來,又何愁不能把這個任令羽逼成郭嵩燾第二?“是啊!我還當真怕久不食中華之佳肴後,就忘了這美食的味道。”,文廷式接口兒道:“不過各位放心!,他起身向眾人團團一揖:“這些年來讀的聖賢書,文某卻不敢一日或忘,斷不會像某些數典忘祖之輩,除了一張人臉外,便把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


    文廷式正要繼續開口痛罵任令羽。卻在突地“嗯”了一聲後嘎然而止!他盯著眾人背後望去,一雙眼中已滿是驚詫!


    略感驚奇的眾人人也不由得扭過頭去,隨即便神態各異的露出了各自不同的驚訝之色----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一名穿著北洋海軍低級武官服色的青年人正向著他們步履穩重的走來。


    “好人才!”,待看清那名青年軍官的麵容之後,張謇不由得立時喝了聲彩!這青年長身玉立。清秀地麵孔上配了兩個黑地瞳仁,眼波流動間顧盼生輝,那股子濁世翩翩佳公子的味道竟是把誌銳都比了下去。


    “各位大人早!”,那青年已經走到了眾人地近前,他先是一邊向眾人招唿一邊躬身為禮,隨即從容說道:“不知哪一位是張謇張季直先生?”


    眾人或驚訝、或疑惑的目光立時一起聚到了張謇身上,而張謇本人也是滿麵地驚詫之色。


    “在下便是張謇。”,張謇略整理了下身上的竹布長衫,隨即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來人麵前,從容問道:“不知閣下是?”


    “在下張景星,現為天津水師學堂教習。特奉我家大人之命……”,張景星略側轉身指了下不遠處眾人簇擁下的任令羽,繼續道:“請張先生過去一敘。”


    “事無不可對人言!”,張謇還未答話,一旁地誌銳已經冷冷的開了口,“任大人若當真是堂堂君子,就大可以自己過來當著我們大家的麵和季直說話,又何需詭秘若此?”


    不知為什麽,他一看到這位瀟灑倜儻比自己猶有過之的俊秀青年。心中立時便生出股莫名的焦躁來,因此連出口的話都較平日刻薄了許多。


    “在下不是很明白這位大人的意思。”,張景星略羞澀的一笑,操著那口略帶幾分廣東口音的官話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家大人和諸位大人之間,自然是沒有什麽可說地。至於張先生……”


    他重又轉向張謇,說道:“我家大人剛剛說,他初入淮幕,便屢屢聽中堂大人提及張先生才智過人。乃是我淮幕中所出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正是因為這份同出淮幕地情誼,這才請張先生過去一敘,還請張先生賞臉。”


    他話音未落,張謇心中就已經暗叫厲害----此人這般不動生色的將自己出身淮係慶軍幕府的背景在這一幹崖岸自高,以清貴耿介驕人的“南清流”麵前點了出來,即收了挑撥之效,又把自己逼到了個不得不答應的地步……


    飲水須思源!若自己方入翁同門下就擺出了一幅與淮係舊交割袍斷義的架勢,休說北洋那邊會視自己為忘恩負義的貨色,怕是這些素來道學森嚴的“南清流”也會把自己看作是趨炎附勢的小人!


    張謇地目光中已透出了幾分凝重。若是任令羽身邊連這麽一個隨員都有如此的心機和機辨。那他本人又該是個怎樣的角色?


    “你家大人?”,又有人說話了。是文廷式,他眼見張謇已被張景星牢牢地逼在了死地,便立即出言解圍。


    他臉上掛著抹譏諷的微笑,說道:“看你穿的也是武官服色,也算是朝廷命官,卻一口一個我家大人……怎麽,難道你是那任令羽的家奴不成?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文廷式打量著張景星的目光中已透出濃濃的鄙夷:“你家大人素來不是什麽君子,想不到一個下人也猥瑣若此!”


    旁邊圍著的“南清流”們立刻發出一陣哄笑,隨即便是譏諷之言四起。


    “天地君親師!”,張景星向著文廷式冷冷一笑,“任大人是天津水師學堂地會辦,而在下數月前還是水師學堂中一名普通的官學生。而任大人即於在下有授業之恩,師生之誼,那在下稱唿任大人一聲我家大人又有何不可?”


    “至於文大人說我家大人不是君子!”,張景星的笑容中已透出幾分陰寒,他冷笑著道:“若是在那全聚德的包間中誹謗他人謠言中傷才能算作是君子所為的話……”,他向周圍掃視了一圈,方才繼續道:“那我家大人隻懂得請張大人幕天席地,直麵朗朗乾坤的說話,卻也當真算不上什麽君子!”


    此言一出,周遭立時一片嘩然!而文廷式更是臉色鐵青。望著張景星的眼中更是幾乎要噴出火來!


    “此是閣下自取其辱……”


    “慢!”,見張景星還意猶未盡,張謇急忙出聲打斷了他,而自走過來便一直不肯在詞鋒上稍作讓步的張景星竟也極為配合的收住了口。


    “各位!”,張謇雙手抱拳,向周圍團團一禮。“今日是給文兄送行地大日子,便請各位看在張某地麵上,免去這口舌之爭,也切莫再擾了給文兄送行的正事。”


    “而且,誠如這位小兄弟所言。”,他指了下張景星,“在下地確出自吳筱軒軍門幕府,而既然任大人欲以張某為淮幕古人而與在下一晤,卻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還請各位海涵。”“季直便放心去。”,最初的惱怒之後,誌銳此時已經在眾人中最先恢複了冷靜。他略權衡了下利弊,便極快的作出了決定:“有我們大家在此,料那任令羽也不敢拿你怎樣?”


    “多謝公穎兄。”,張謇向誌銳感激地一笑,便對眾人繼續道:“既然如此,便請各位稍待,在下去去便迴。”


    今是個難得地好天氣!


    站在這廣袤無垠的天穹下,望一望頭上一湛兒青的天,再適意地唿吸著清晨拂曉清冽的空氣。既便是有再多的擔心與憂慮,便也都很快地消散了。


    所以任令羽現在的心情很好,非常的好,不是一般的好……


    終於要出洋了!而自穿越以來最盼望的一刻,也終於要到了……


    自打被救上“威遠”艦,介入北洋事務起,他便即有心又無意地被卷入了這甲午之前清季之末的朝堂黨爭之中,無論他願意或不願意,在這個時代。不懂得如何在官場的內訌傾軋中爾虞我詐以求自保,那便連最起碼地生存都無法保證,便更遑論什麽逆轉甲午了。


    感謝他那個時代那名筆名“高陽”的曆史小說家,任令羽的父親任治明曾評論說,若能將高陽的幾本小說一一參透,便可在官場上無往而不利當一個文明中官場文化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之後,後人再有如何的通天本領卻也隻能在這早已被劃定的條條框框中施展了。


    還在那個時空時,任令羽便習慣以與父親唱反調為樂!聽老爸的建議拋下二月河而選高陽淩力,是他稍有的肯聽從父親之言的舉動。不過卻也當真對他穿越之後地官場生涯裨益良多。


    最起碼到目前為止。他還活著!


    隻不過……這潭子水是太渾,水底也太深了!在經過了幾個月的宦海沉浮後。任令羽便已頗生出了幾分心力交瘁的感覺,而如今出洋在即,管它什麽北洋清流,最起碼在未來的海上旅程時,都可以暫時拋在腦後了。


    當然,那樣的前提是把手頭這件必須做好的事情做完,否則怕自己此行都會覺得心神不寧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老師……”,在他背後突然響起了個恭敬的聲音,任令羽詫異轉身,“張季直先生過來了。”


    這就是張謇?


    任令羽頗為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個容色略顯憔悴的中年男穿著一身淡青色竹布長衫,洗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足下一雙半舊千層底布鞋,連腳上地襪子都洗得雪白。一雙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眸子深邃異常,卻總帶著一絲深沉的憂鬱,眼角已滿是細密的魚尾紋,讓他看上去比38歲的實際年紀還要老上了幾分。


    “在下張謇,見過任大人。”,張謇略一拱手,語氣淡漠。


    “季直先生客氣了,先生淮幕前輩,應該是在下先給季直先生行禮才對。”,任令羽急忙迴禮,黝黑清秀的臉上露出毫不作偽的熱切。


    初一招唿,一稱官銜一稱表字,可謂彼此間已是分了親疏,但任令羽卻似乎對張謇刻意的冷漠渾然未覺,仍頗為熱切地說道:“早聞先生大名,隻是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在下出洋在即,卻能在這天津碼頭得以與昔年地吳筱軒軍門幕中第一智囊一會,當真是在下的榮幸。”


    “任大人客氣了!”,張謇還是那般不冷不熱模樣,“在下一個落魄書生,如何當得了那第一智囊之名?這些陳年舊事,還是不要提了。”


    “陳年舊事?”,任令羽對張謇地拒人千裏似乎絲毫不以為忤,他微笑著道:“能在光緒八年的三韓之變後謀劃出或援漢例,以朝鮮為郡縣;或援周例,在朝鮮置監國;或置重兵守其海口,而改革起內政;或令其自改而練新軍,進而連我東三省以為一氣……如此化三韓而為我之樊籬,絕倭寇於東海之上的妙策,非大智慧者,又豈能為止?”


    張謇聞言身子陡然一震,原本平靜淡漠的臉上也微微透出了幾分裂痕!


    緊趕慢趕,還是略過了12點,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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