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這趟可就迴家吃年夜飯嘍。”艄公道:“不等人嘍,想好。” 趙飛鴻提著酒道:“不妨,待會我們沿蘆橋走迴來。” 那老艄公眯著眼,點了點頭,兩人站上渡板,艄公持篙在河邊一點,滑向河心。 冬日裏,天際灰蒙蒙的陰,兩岸群山青翠,河中蘆葦叢生,視野開闊,卻帶著隱隱約約的蒼涼,亭縣中鞭炮聲,笑聲漸遠去。 艄公端詳遊孟哲,忽道:“小兄弟,你從前是不是也坐過我這舢板?” 遊孟哲茫然道:“沒有。”說著看趙飛鴻。 趙飛鴻笑了笑,並不答話。 舢板靠岸,又撐走,趙飛鴻走上高處,山上飛來白色紙錢,打著旋蝴蝶般散向河心,坡頂有個亭,亭裏一張石桌,三張石凳,趙飛鴻將酒朝桌上一放,示意在這裏吃。 遊孟哲站了一會,頓覺心胸豁然開朗,繁華亭縣籠著一層喜洋洋的煙霧,收於眼底。 “吃罷。”趙飛鴻分了筷子,兩個杯,倒酒。 遊孟哲:“怎不在家裏吃,跑這處來。” 趙飛鴻說:“當年你娘從東海過來,就來過這裏。” 遊孟哲幡然醒悟,那艄公多年前載過的,正是俞晴?! 趙飛鴻又漫不經心道:“那年我與遠山,晴兒,就在此喝的酒。” 遊孟哲心裏登時感慨萬千,趙飛鴻舉杯,二人互碰,遊孟哲喝了酒,眼睛微微發紅。 “你長得不像你爹。”趙飛鴻道:“不討人厭。” 遊孟哲笑道:“我爹也這麽說過。” 趙飛鴻道:“也好,你若長得像你爹,趙某說不得就沒給你好臉色看了。” 遊孟哲樂了,說:“我像我娘。” 趙飛鴻眯著眼,答道:“七分像,餘下三分,也不知像誰。” 遊孟哲道:“總之不會像你。” 1515、房日兔 ... 趙飛鴻一愕,繼而被噎得出不了聲,遊孟哲喝了點小酒,起身去放鞭炮,把焰火綁在左近樹上,蹲在樹下以火石火絨打燃,點上香,再引著焰火。 刹那一枚引十枚,十枚引百枚,昏暗天色下,整棵枯樹噴發出五顏六色的絢爛焰火,照得四周夢境般閃爍。 師徒二人坐在桌旁喝酒,趙飛鴻從未明言要收遊孟哲為徒,遊孟哲也從未守過規矩,然內心深處,對這節儉清寒,凡事親為,持身甚正的武林盟主仍存著些敬畏。 沒過多久,焰火就沒了,周遭複又黯淡下來。趙飛鴻的深邃眼眸中閃爍過昔日繁華,最終重歸於寂。 “這破爛。”遊孟哲蹲在樹前拆鞭炮:“一會兒就沒了。” 趙飛鴻歎了口氣:“好看的東西都短暫,塵世繁華,俱是庸人自擾罷了。” 遊孟哲略抬起頭,似乎聽出了趙飛鴻話中之意,透過光禿禿的樹杈看著支離破碎的灰色天空,忽然道:“師父。” 短暫的沉默後,趙飛鴻眉毛動了動,說:“怎麽?” 遊孟哲低頭繼續刨他的鞭炮,問:“你從前是不是喜歡我娘?” 趙飛鴻沒有迴答,遊孟哲道:“是吧,你不說話就是了。我當你默認了哦。” 趙飛鴻:“……” 遊孟哲忽然起身,說:“要麽咱們來雙修罷,遂了你從前心願,你把我當我娘就成……” 趙飛鴻:“胡說八道什麽!” 遊孟哲:“來嘛,師父,徒兒知道你這些年裏定是……” 趙飛鴻抬手擋,遊孟哲湊到石桌前去抓,趙飛鴻滿臉通紅,怒道:“放肆!原道你這些時日有點長進,不料還是滿肚子齷齪心思……” 遊孟哲:“食色性也,這怎麽叫齷齪心思呢?哎師父別跑,師父!當心!” 趙飛鴻躲讓不及,竟是在地上摔了一跤,遊孟哲捧腹大笑,見趙飛鴻竟也有這狼狽時候,瀟灑一拂袖道:“逗你玩的。” 趙飛鴻:“……” 遊孟哲坐迴凳上,自顧自吃菜,趙飛鴻籲了口氣才坐下來,說:“孟哲。” “嗯?”遊孟哲嘴巴塞得滿滿的,抬頭看趙飛鴻。 趙飛鴻斟酒,師徒二人碰杯,亭外小雪飄揚,江南終於下雪了,到處都是瑣碎的雪屑飛來卷起,在微風裏蕩漾。 “這亭名喚江山亭。”趙飛鴻說:“而一千二百年前,亭縣還不叫亭縣。” “哦。”遊孟哲知道趙飛鴻要講古,許多事情都是他從未聽過的,在山上遊孤天一直沒說過這些,趙飛鴻知識淵博,遊孟哲確實發自內心地欽佩他。 趙飛鴻喝了酒,又給二人斟上,說:“先有江山亭,後有亭縣,千餘年前外族入侵,中原大地,異族與我族人分南北而治……” 遊孟哲道:“我知道,史稱南北分治,眉山,玉衡山以北是匈奴人的地盤,江南連著雲夢八州,東海諸郡劃歸南方。”這段曆史遊孟哲也是最近才在趙飛鴻的藏書上讀到,但仍記得十分清楚。 趙飛鴻欣然道:“當時匈奴集結大軍南侵,轉戰江州,江南,殺進蘆縣,大肆屠戮,有一名大俠,率領江南一地的武林正道起兵反抗守城,最終等來了江州黑甲軍的救援,成功擊敗匈奴人,把他們趕迴玉衡山以北。” 遊孟哲靜靜聽著,趙飛鴻又道:“那位大俠身中六箭,卻毅然不下前線,匈奴退後,方失血過多而死,百姓將他葬在這蘆山上,又修江山亭以紀念他的生平功績,此處遂得名亭縣。” “嗯。”遊孟哲抬頭,無數寒鴉掠過蒼白天空,不知何處是埋骨之地,白雲蒼狗,冉冉千載,或已托體山阿。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趙飛鴻道。 遊孟哲沒有再說話,心裏有點觸動。 大俠! 飯後遊孟哲一路跟著趙飛鴻迴家,忽然覺得大俠也沒什麽稀奇的,平時就做做好事,幫幫鄰居,偶爾剿滅個把□邪教……不對,魔教以前不也常做好事麽?遊孤天也有點大俠風範啊。 大俠都是尋常人,既是尋常人,多半就有弱點,得找到弱點予以突破。 遊孟哲歎了口氣。 “怎麽了?”趙飛鴻自認識這小滑頭以來,還是頭一次聽到他歎氣。 遊孟哲道:“想我娘。” 趙飛鴻淡淡道:“我也想她。” 遊孟哲未料趙飛鴻這麽配合,片刻後問道:“你喜歡她什麽?” 趙飛鴻搖了搖頭,於蘆橋上負手而立,哂道:“說不清楚。” 遊孟哲站在他身邊,一大一小,與其說是師徒,更像是父子,趙飛鴻像在緬懷亡妻,而遊孟哲像在懷念亡母。 遊孤天很少向他提及此事,時而說到,頂多也是淡淡一句帶過,遊孟哲紅了眼眶,抱著趙飛鴻的腰,伏在他背後。 有種父親的氣味,他比遊孤天更像個稱職的爹。 靜了片刻,遊孟哲的手順著趙飛鴻的腰朝下摸。 趙飛鴻:“……” “娘……”遊孟哲哽咽道。 趙飛鴻尷尬咳了聲,拉開他的手,隨口道:“孟哲,以後你也會有自己的妻兒,七尺男兒頂天立地,總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依賴。你娘知道了,在天上也定會大為欣慰。” 二人沿著蘆橋迴縣內,遊孟哲懶懶道:“我可不想娶妻生子。” “那是因為你練的功夫是轉陽真經。”趙飛鴻道:“所以對女子心生畏懼,待散去全身功力後便無妨。” 遊孟哲嘴角抽搐道:“不要散好罷。” 趙飛鴻道:“年後開春便帶你上京,遠山精通經脈之理,以針石調助,能散你轉陽功,不定還能保住體內真氣。” 遊孟哲:“那一個弄不好……萬一全散了呢?” 趙飛鴻說:“那就從頭開始,為師手把手教你,再練就是了,又有何難?” 遊孟哲頗有點不情願,但多說了也是沒用,隻得先放到一旁,反正來日方長,總有辦法。 到處都是鞭炮響,迴到家中掌燈,趙飛鴻煮了米糊出來,以刷子調了調,遊孟哲踩在椅子,將對聯貼在門邊。 “當心,站穩了。”趙飛鴻抱著遊孟哲的腰。 遊孟哲:“歪了麽?” 趙飛鴻道:“正好。” 春聯,福字,招財進寶,倒春倒福貼上,冷冷清清的院子裏倏然就熱鬧了起來,遊孟哲看著紅意盎然的小宅院,心裏有種奇異的感覺。那是在玉衡山上從未有過的,暖暖的小家的感覺。 就像母親迴了娘家,父子二人在家裏過年。 趙飛鴻道:“把水仙搬廳堂上來,明兒不定有客到訪,上門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