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長卿莞爾道:“覺得你挺有趣的,罷了,不提這個,睡罷,明日還要趕路。”    遊孟哲生平頭次獨自下山,對江湖險惡全然不懂,隻覺得就算在深山老林裏碰上個素昧平生的人,也比山上的人有意思多了。    翌日清晨露水濃重,山間晨霧氤氳,兩人起了個早,餘長卿帶著遊孟哲下山,於寒江渡口處輾轉渡江,遊孟哲尚是第一迴見這蒼茫大地,江水滾滾。  自驛站,渡口,江灘,船夫,所有景物在他眼中俱帶著奇妙的吸引力。  寒江江水萬古如昔,波濤洶湧奔騰向東,江邊的渡船在渡口停下,鬧哄哄的到處都是人,遊孟哲上了船,東張西望,卻被餘長卿搭著肩膀,帶到船邊,示意他不要亂走動。  船上三教九流十分擁擠,挑擔的腳夫,抱小孩的婦人,還有數名東海西來的江湖武人,各自戴著鬥笠,環著雙手交談。  艄公唱響號子,擺渡過江,清晨山嶺間躍下一名灰衣人,喊道:“等等!”  那人來得太遲,趕不上船了,隻得等下一渡。    遠處數名江湖客小聲議論,一起朝遊孟哲望來,一人想走過來,他的同伴卻低聲說了幾句話,示意他旁邊還站著個人。  數人從鬥笠下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然而卻因餘長卿在側,不敢妄動手腳。    餘長卿泰然自若,掃視船舷邊一眼。  大江東去,水鳥啼鳴,極目所望天地開闊,遊孟哲站在船頭眺望那水天一色,心裏有種莫名的感觸。  “你來過江州嗎?”遊孟哲道。  餘長卿道:“來過不下五六次了,自古天下稅賦出江州,大慶四百年間,江州是中原第一大稅賦重地。昔年司隸事變,方皇後血洗京師,成祖與鷹將軍連夜逃出京城,於西川外楓關抗擊匈奴軍。後於江州召集五萬黑甲軍,一舉殺迴京城。重奪大慶江山。”  遊孟哲緩緩點頭,聽得心馳神往,不住想象四百年前那豪氣萬千的場麵。    “黑甲軍現下還留著麽?”遊孟哲曾在玉衡山藏書閣看過一些史書。  餘長卿道:“散了罷,江州男人自古是出了名的剛勇,入城後多看,多聽,少說,不可生是非。”  遊孟哲應了,是時渡船靠岸,人群熙熙攘攘下船,北渡口處又有人湧上來,局勢一片混亂,餘長卿道:“孟哲!”  遊孟哲被人擠來擠去,屁股還被捏了一記,忍不住大叫一聲,迴頭時看見個衣衫襤褸,渾身髒黑的小乞丐,那少年和他差不多身材,比他高了半頭,朝他擠了擠眼,笑嘻嘻地上了渡船。  遊孟哲一頭霧水,餘長卿過來道:“沒被擠著罷。”  遊孟哲摸了摸背後包裹,一應事物完好,擺手道:“沒事。”    餘長卿帶著遊孟哲入江州城,十裏繁華錦寒江,自昔年黑甲戰神韓滄海坐鎮江州時,此處便儼然成為南中原第一大城,東西兩市足有數裏,東市專販神州商貨,大到南荒巨象,小到壇子蟋蟀,東海的珊瑚,西域的紅酒,塞外的鹿茸,南澤的珍珠……賣身葬父的丫頭,頭碎青磚的漢子……應有盡有。  遊孟哲幾次看得暈頭轉向,險些走丟,餘長卿橫著穿過長街,又轉身將遊孟哲提著衣領,抓小雞般帶走。  “待會隨你看就是。”餘長卿道:“先去住店。”  餘長卿將遊孟哲帶到東西兩市中間的一條巷裏,那夥計見二人衣著光鮮,眼前一亮忙自過來招唿,餘長卿道:“一間下房。”  那夥計馬上便臭了臉,說:“沒了,下迴請早。”  餘長卿持刀抱拳道:“有公務在身,煩請通融一二。”  遊孟哲不通世事,卻看得出人心善惡,知道這夥計狗眼看人低,當即道:“你瞧不起人麽?”  夥計道:“瞧不起你怎麽的!”  遊孟哲:“想挨揍嗎?來啊!”  夥計罵罵咧咧將褡褳一摔就要來推搡,餘長卿忙道:“賢弟!不可生事!”    餘長卿亮出公文,那夥計隻得帶他們前去一樓後院,開了間下房,內裏說不出的寒酸,一張鋪,一張三條腿的桌子倚牆靠著,一張條凳,沒了。    遊孟哲翻了翻被子,發黴的,心想這地兒從外頭看這麽個雕欄玉砌的,怎裏頭東西便這般磕磣?  餘長卿打水洗臉,遊孟哲道:“你要抓的那賊,怎麽個抓法?我幫得上忙不?”  餘長卿道:“那廝輕功了得,江州城人又多,捉人無異於大海撈針。為兄須得去尋同行問問,看怎生尋個線頭,誘他出來。今日你可自去尋樂子,莫闖禍。”  遊孟哲道:“我跟你去罷。”  餘長卿擺手,說:“你身上有盤川,去東市換成銀兩,江州城中吃的玩的,想必你會喜歡,但夜裏須得迴來歇宿。”  遊孟哲也沒主意,把包袱朝床上一放,揣了點金葉子就要出門,餘長卿又道:“為兄幫你把東西帶著罷,免得被偷。”  遊孟哲道:“那你收著罷。”  餘長卿見遊孟哲大大咧咧,一副不知世事兇險少年樣,隻得幫他暫且保管財物,當著遊孟哲的麵打開,說:“你看清楚了,俱是這幾件物事。”  “唔……”遊孟哲道:“天絕地滅透骨穿心針,朱眼金蛤……不對,我的秘笈呢?”  遊孟哲忙摸自己胸口,摸胸摸腰的半天,慘叫道:“我的轉陽真訣沒了!”  餘長卿蹙眉,問:“是不是晾幹那會忘收起來了?”  遊孟哲道:“先前明明還帶在身上的。不知丟在何處了。”  餘長卿說:“這等武功,修之無益,丟了就丟了。”  遊孟哲道:“還好我全背下來了。”    餘長卿:“……”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客房,餘長卿道:“不是我說你,你家傳武學練這等功夫,實在是……哎。”  遊孟哲道:“實在是什麽?”  遊孟哲經過店堂外,忽見先前出言不遜那店小二夥計鼻青臉腫,仿佛剛挨過一場打,肥得像隻豬頭,見他們出來,忙點頭哈腰道:“兩位爺好走,好走。”  遊孟哲:“?”  餘長卿也有點莫名其妙,看了那小二一眼,不多問,隨口接著先前的話道:“旁門……邪道。”  遊孟哲道:“我們魔教可都是好人!除了練點功夫,大家可都是一等一的厚道人。爹成日讓人下山為民除害,幫玉衡山下村裏人尋牛挑水什麽的。可有口碑了!”  餘長卿嘴角略抽,又問:“你們教派,平日靠何事為生?”  遊孟哲道:“大夥兒在山上種種田,山下做點生意,堂主,舵主們都在各個城裏,置了些產業,定期給我爹送吃的喝的,銀子。”  餘長卿點了點頭,兩人行出巷外,鋪天蓋地的喧嘩又籠了過來,餘長卿道:“我這就走了。”  遊孟哲與他告別,沿著長街走去,滿臉好奇神色,左看看,右望望,走到銀莊前想起餘長卿的囑咐,便掏金葉子進去。  一兩金子兌十二兩銀子,遊孟哲換了兩張五百兩的銀票,六十兩銀子花用。    江州有間名店喚天下樓,這處魚粥,包子,茶葉蛋天下馳名,傳說當年成祖下江州時便在這店裏吃過,遊孟哲點了壺茶,一碗魚粥,一碟醬椒炒田雞,一籠蟹黃包子,邊聽人說書邊吃包子。  有人手指戳了戳遊孟哲肩膀,遊孟哲轉頭看,左邊是麵牆。  遊孟哲:“?”  右邊伸出隻髒兮兮的手來,拈了個包子就走。  遊孟哲迴頭繼續吃,又吃了包子,忽覺不對,怎變少了?  一,二……遊孟哲數了次,六個,低頭繼續吃時,左邊肩膀上又有手指戳了戳,遊孟哲猛地迴頭,盯著那堵牆。  右邊一隻手把整籠包子給提走了。  遊孟哲慘叫道:“老板!你這店裏鬧鬼啊!”    話音剛落,背後有人痛哼一聲,緊接著拔腿就跑,遊孟哲轉頭時隻見人影在遠處一晃,緊接著又是道灰影掠過,沒了。  遊孟哲:“……”  遊孟哲一頭霧水,把午飯吃完,說:“結賬了。”  隨手拍了個銀錠在桌上,夥計眼就直了,捧著銀錠去尋老板,片刻後老板出來,賠笑道:“客官,你這錠銀子,小店找不開?有銅錢麽?”  遊孟哲:“找不開?你們怎麽開門做生意的!”  老板叫苦道:“客官,莫尋開心了,你這銀子足有五兩呢!”  遊孟哲隻得又掏了塊最小的二兩碎銀與那老板,老板找了足足兩大串銅錢出來,遊孟哲一看臉就綠了。兩串銅錢,一串千文,一文五銖約半兩重,這一串就有三十二斤,兩串六十四斤,背著在街上走褲子都要拖掉下去。  老板道:“小店開門做生意都是銅錢往來,沒怎麽見有銀兩結賬的。櫃裏也沒備碎銀……”  遊孟哲道:“算了二兩銀子都給你們了,明天後天早上把飯送到東街頭巷子裏的禦寶客棧來。”  老板忙不迭點頭,遊孟哲擺手示意不用謝,酒飽飯足,繼續在街上晃悠。    逛到東市,一商販牽著頭象,這玩意遊孟哲在山上時聽父親說過,乃是溫順的百獸之王,遂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  “小哥——買,買個迴家玩玩唄。”商販是個西域人,眼綠須黃,操著蹩腳中原話,還是個口吃。  遊孟哲道:“不了,家裏塞不下。這玩意得多少錢?賣得出去麽?”  商販道:“一千兩。”  遊孟哲隨口道:“八百兩賣不賣。”  商販道:“怎麽也得九、九百八——十兩。”  遊孟哲尋思騎著這玩意倒也挺威風,但是決計不可能買的,又想逗逗那商人,遂假裝猶豫道:“我隻有八……八百二——十兩。”  遊孟哲說著話,眼睛望向那大象肚子下麵,見著個人,抱著大象肚子,整個人倒過來貼在下頭,正伸手掏那西域商人挎著的四方錦包。  遊孟哲腦袋歪過去,與那人瞧了個對眼,是個髒兮兮的乞丐少年,依稀覺得這人在何處見過。  “噓……”那人嘴巴抻著,示意遊孟哲別說話。  遊孟哲:“哎。”  那人神情嚴肅,將一把珍珠項鏈胡亂塞進懷裏,商販又道:“不、不買算了,怎麽——笑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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