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平民,大多自出生以來,連百裏外的地方都沒去過,自小所聽所聞都是那些鄉裏的文化人講的大道理,王坤這麽一說,無異於捅破了他們那一層遮羞布,當即一片嘩然。


    大概,好像,確實是這個理啊?可是,怎麽聽起來就那麽難受呢?


    “當然你們放心,在首輔沐大人的新政下,這一切將不複存在了,現在哪怕是我,或者我的上官劉知府,張布政使,乃至首輔沐大人,都不敢、且不能奪走你們的口糧田,而身為朝廷命官,除非自家按規矩出錢租賃,不然家中是一畝地都不會有的。大夥說這個新政好不好?”


    這還用問嗎?有田耕當然好啦。


    這時王坤話鋒一轉,“你們都說好,我也覺得好,然而有人卻覺得不好,不但覺得不好,他們還妄圖破壞新政,唉……”


    “是誰?見不得我們窮人過好日子嗎?”“大人您說是誰!今兒我們就和他們拚了!”……


    真正的高潮在這時才來臨,王坤按照指引,先和所有人共同迴憶以前的苦日子和現在的好生活,最後這麽一轉折,百姓們感同身受,立刻就受不了,連新會這些逆來順受的人們都開始喊打喊殺了就是明證。


    萬餘人驟然爆發的聲浪震耳欲聾,王坤首當其衝,頓時一陣氣血翻湧,好懸沒有失態。坐在後頭的潘奕都怔了一怔,隨後才反應過來,招唿手下附耳過來,說了兩句。


    隨後,先是出來不少本地的紳士,一臉灰敗地坐到台上預留出來的空座中。然後一溜被塞住嘴巴,用繩子穿著的華服者被牽上台,初時老百姓還沒認出這些狼狽的家夥,直到有人驚唿,“這不是何老太爺嗎?”“這是黃老爺?”……


    見已經到這個環節了,王坤趕緊按著台詞道,“諸位可知道,這些人,不服朝廷的土改,竟然勾結韃子,企圖顛覆朝廷,想讓你們繼續乖乖被他們剝削,迴到那種朝不保夕,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不僅如此,可憐我新會百姓,上次韃子在的時候,竟然吃掉了你們的妻女,昨日抄家時,我看了,他們的妻女可是沒少幾個。我知道,當時你們也是迫於韃子淫威,可是這些家夥帶頭投誠,還哄騙了你們,可最後是他們得了好處,被吃的卻是你們的家人,這又是哪家的道理?”


    “這迴要是讓他們得逞,不知道你家裏可還有人能送給韃子吃?”


    聽到這,梁二牛的腦袋轟地炸開,壓抑多年的心結,終於在今天爆發出來,就是他們!那一天,就是這個姓何的和自己說什麽大局之類的屁話,就是他們害死了自己的老婆。老實巴交的麵孔此刻已是青筋縱橫,無比地猙獰,怒吼一聲就要往台上衝。


    兩名民兵好懸才拽住他,梁二牛怒目圓睜,淚水潸然留下,縱然身子不能動,嘴裏嗬嗬有聲,“姓何的!還我小翠……嗬!別攔著我,我要殺了他!”


    向梁二牛一樣遭遇的人為數可不少,一時間民兵的壓力驟然增大,險些支撐不住。


    馮縣丞見狀已是怒不可遏,朝潘奕低吼道,“這是你們謀劃的?豈能如此顛倒黑白,偷梁換柱?”


    “馮縣丞此話怎講,”潘奕連看都不看他,“王縣尊可有那句話是假話?”


    “吃人慘禍乃韃子為之,你們卻把帽子扣到縉紳頭上,是何居心?”


    潘奕隻笑笑,並不說話。


    馮縣丞突然直起身子,凝重的眉頭鬆開一瞬,旋即又皺緊,拉著潘奕走到一旁,聲音仿佛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似的,“我知道了!分田地於民是為同利,抗拒韃清是為同仇,光提韃清還稍嫌遠了些,你們怕無有咫尺切膚之痛,而這些傻的可以的家夥不就是現成的好靶子嗎?”


    “而百姓積攢了十年妻女被噬的怒火也有了方向,端的好毒計!”


    “啪啪……”潘奕敷衍地鼓兩下掌,“想不到馮大人區區一縣丞,心思細膩已不下於朝中大員了,潘某佩服,但我們可沒這麽想過,一應都是你猜的。”


    可能馮縣丞激動之下湊得太近了些,潘奕有些不舒服地輕輕推開他,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心即天意,你們讀書人不是最講究順天應人的嗎?天意要誰死,誰就不得不死,您說對嗎?”


    馮縣丞再看台下,此時群情激憤,喊殺叫罵聲響徹雲霄,台上的士紳,不管是被縛的,還是被請上來“觀禮”的,此時臉色都已被駭得煞白,看這架勢,萬一讓這些暴民衝將上來,豈不要把他們生吞了?


    “強詞狡辯!既是天意,豈容你等隨意操弄?”


    與馮縣丞不同,潘奕看著台下的表情是滿足?或是陶醉?


    聽見他的控訴,潘奕哂然一笑,“我說我們沒有,你也是不相信的,那就權當有吧,莫非被我們正確引導的民意,便不算天意了?那為何我們還要教化百姓?教化到何種程度才不算操弄?請馮大人教我。”


    馮縣丞隻是覺得這樣不對,但這一連串的問題他還真沒想過,這已經算是哲學問題了,而且是該拿到萬木草堂讓那幫大儒研究的課題,他一時之間又如何答得上來?


    “公爺曾教導過我們,屁股決定腦袋,馮大人心思雖細,屁股可別坐歪了,您這樣的人才,若是招了禍事不幸折損,未免就太可惜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馮縣丞怒目相對。


    “非也,僅僅是善意的提醒而已。”


    “懲治叛黨自無不可,但你們這手段,當心民心如爐,引火燒身!”


    “謝謝提醒。”


    兩人在角落裏的唇槍舌劍,並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王坤繼續掌控著審判的進行,好不容易讓這些人稍稍平息,他才道。


    “但是經過我們的調查審訊,我們掌握的部分證據,但是為了更公正的為他們定罪,朝廷需要你們的幫助,現在,請大家上來檢舉揭發,我們大理寺的同僚將記錄你們的證言,並當場讓犯罪者得到應有的懲罰,也還無辜者一個清白!現在開始,一個一個來!”


    哦,原來這就是公審,就是讓大夥一起來告狀啊?


    一道幹貨時間,民眾們又迴複了本性,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話了。畢竟作偽證按舊時規矩可是要反坐的啊,誰也不願意第一個來。


    不過軍情司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很快就有“托兒”率先開炮了。有了示範,百姓的膽子很快就大起來,從一開始小心翼翼唯恐說錯一句話,到最後一個個搶著上台,甚至朝何老爺這些人指著鼻子罵娘。


    其中既有那年那月被打了一頓,罵了一頓這些沒多大意義的指控,但信息一多起來,法司的官員總能梳理出一些有用的玩意,比如某某的狗腿因逼債搶走了他女兒,打斷了他的腿,或者直接打死了人,又或者在李成棟守廣州時某某為清軍帶路之類的。


    眾口鑠金之下,想要堆砌證言弄死一個人簡直太容易了,光一條帶路就足夠殺他全家了。


    王坤鬆了口氣,看來今天的表演算是圓滿成功了。


    百姓現在心中也充斥這一種異樣的心情,或許是激動?


    這些老爺少爺的平日都是十裏八鄉橫著走的人物啊,現在麵對千夫所指,哪還有半點從前的威勢?由於嘴巴被堵住,起初他們聽了還瞪大了眼睛,太陽穴青筋暴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條條真真假假的控訴,再看看官員們冷漠的態度,他們就知道,今日是斷無幸理了。


    見差不多了,都察院的官員起身,等百姓們安靜下來,開始總結,“據我司調查,何太清等人,通虜謀反,通匪作亂,殺傷鄉民,巧取豪奪,欺行霸市,餘罪難盡,建議處以死刑立即執行,請大理寺裁斷。”


    大理寺的官員裝模作樣掃了一眼,“經審,此案證據確鑿,罪名成立,本司判以死刑,立即執行。”


    即便是這般草率的判決,卻讓梁二牛熱淚盈眶,振臂高唿,表情極其狂熱,“翠兒,你的仇終於報了,你看到了嗎?”


    一片喊殺聲中,一隊士兵走上台,槍管就抵在他們的腦門,陳恭尹佩劍下劈,“開火!”


    “砰砰……”


    紅白之物飛濺而出,台上向撒了一盆豆腐一樣,可怖的畫麵讓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一瞬,僅僅一瞬。


    隨即更強的一波歡唿聲再度爆發,是黎民的勝利,勝利的唿聲!


    勝利的唿聲似直通霄漢,馮縣丞抬頭仰望,蒼穹浩遠,天高雲淡,與往日相比,並無大不同,無所謂六月飛霜,亦無所謂長虹貫日。


    他自失一笑,也罷,韃子屠了如此多人,這賊老天不一樣啥都沒表示嗎?這點事情又算什麽呢?


    廣東各地,這樣的審判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著,一開始尚有節製,隨著檢舉揭發之風大長,越來越多的士紳被牽連其內,秉承有殺錯毋放過的原則,有通敵跡象的騎牆派是肯定跑不掉的,老實呆在家裏但在鄉裏人緣不好的亦有可能被攀誣其中。


    這些人哪怕最後沒有被當場槍斃,被抄家勞改或流放也是為數不少,一時間,廣東鄉裏各高門大宅幾乎家家皆淨,屋屋皆空。隻有兩種家族在這次變故中幸存了下來。


    一是家中有子弟在朝或在軍效力的,這些屬於同僚戰友,一般就算有百姓掰扯什麽法司也會深入調查,不想別家一樣草草結案,當然最後一般都是查無實據。


    二是一些早就將資產大量投資到工商業的家族,這些都是地方官員重點保護的對象,誰要弄了他們就等於和全體地方官的政績過不去,自然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地,最多上台觀個禮,嚇唬嚇唬,受到點精神洗禮就得了。


    從好的方麵來說,剿滅了近三分之一的鄉紳土豪,迅速充實了朝廷因連連大戰而幹涸的府庫,大軍後勤的周轉重新順當起來,而流散各地的土匪武裝也因為失去了金主而迅速失敗潰散,讓沐忠亮的後方根據地得以穩定下來,同時後方留守的兵力有了進一步壓縮的空間,又擠出來部分支援前線。


    然而壞的方麵,恐怕就不大好說了,至少朝廷匪幫的名聲,在清廷及其他勢力的有意推波助瀾之下,迅速流傳天下,還不知會為今後的帶來多大的影響。


    不過沐忠亮並不在意這些,放下張萬祺的匯報書信,他知道安內的目的現在已經基本達成,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趁安定團結的大好機會,迅速攘外,取得戰役的最終勝利。


    現在的形勢,沐忠亮率萬人在韶州北部紮營,諾敏在他稍南方一點,兩萬餘人馬時不時從側麵威脅明軍的糧道,而秦嶽除了本部兩千餘騎,還統帥著三萬新兵守城。


    原本諾敏依托山地緊守營寨,而沐忠亮的線列步兵在這種地形下防守自然沒有問題,可一旦進攻,火力展開也是十分不便,進攻了幾次均無功而返,最後不得不山上山下遙遙對峙。


    然而諾敏不斷派出零星軍力騷然明軍的糧道,要知道廣、韶、宜這條線可是足足承載了明軍攏共近十萬人的後勤,本就有點不堪重負。而不知何故,清軍的消息異常的靈通,劫糧的地點時間總讓明軍防不勝防,蘇誠的催糧書都積在他這裏好幾封了。


    不過現在好了,英德韶州幾家士紳在嚴刑拷打下供出了他們通敵的方式、暗號,沐忠亮馬上就據此設下幾個誘餌,讓清軍接連吃了幾個悶虧。


    自知事情敗露,諾敏總算消停了,然而他們倒黴的事情還在後頭。


    七月中旬,從後方擠出來的兩萬經過剿匪戰鬥鍛煉的兵士趕到韶州,沐忠亮會合他們馬不停蹄地向諾敏發動反攻,見明軍勢大,他不得不連夜撤營而走,韶州之圍終解。


    而得到生力軍的補充,沐忠亮一麵命令秦嶽帶著兩萬新老兵銜尾而上,自己帶著剩下的四萬人北上支援宜昌主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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