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想象中不同,屋裏除了永曆,再無旁人。


    “臣沐忠亮,見過陛下。”隻恍然了一瞬,見他慈眉善目地打量著自己,沐忙躬身一揖。


    “愛卿免禮,坐吧。”皇帝見這小子披頭散發,衣衫淩亂,實在不成體統。念他年輕,不穩重也是有的,嗯,保持微笑。


    “謝陛下。”房裏隻有一張床和一套桌椅,皇帝坐在床上,沐忠亮隻好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可想起屁股上還有傷,隻好就坐了半拉屁股。


    皇帝見了還以為這小子對自己還是心存敬畏,笑容又深邃了幾分,這總比那個馬吉翔強些。


    沐忠亮這個愣小子,行完禮坐下,又像現代人一樣習慣性地抬頭望著永曆,等他開口。


    和前幾次不同,今天是第一次離皇帝這麽近,細細一看,還別說,這皇帝雖然日子艱難,有些顯老,但確實是生得前庭飽滿,劍眉鳳目,和傳說中的帝王之相——唐國強老師神似。


    嘖嘖,沒想到你這濃眉大眼的竟然是個朱跑跑,看哪天得空得請個相師來解釋一下這種現象。


    皇帝這會有點後悔了,早知道就留個人在房裏膩個縫也好啊,兩個人這會大眼瞪小眼坐了快半柱香了,愣是沒人先開口說話,多尷尬啊。


    雖然這跋扈的小子現在一臉孺慕地看著自己,倒是也挺順眼的。


    “咳咳,”皇帝還是決定先開口了,從拉家常切入,“敬之,今天多大了?”


    “小臣今天二十整。”


    “可曾婚配?”


    “不曾,冠軍侯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兩人又陷入的沉默,本來皇帝還想說個媒什麽的以示恩寵,被他這個不會聊天的一家夥噎了迴去。


    良久,沐忠亮都有些犯困了,皇帝神色掙紮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單刀直入,“敬之,沐家自黔寧王始,鎮守滇地已兩百餘年,甲申天變以來,卿父子勤於王事,功在社稷,反觀朕,自肇慶監國以來……”


    那些跑路的豐功偉績,可能自己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嗨,江河日下,皆罪在朕躬,若非卿,恐怕朕已然落於建奴之手,追隨先帝而去矣。”


    喲嗬,皇帝這是在罪己啊,他想幹什麽?沐忠亮端坐不動,眼觀鼻鼻觀心,等著他的下文。


    “朕本無意於大位,奈何時事所迫,自登基以來,名為君王,實如漂萍,迴想起為親王時,反而逍遙自在。”


    “常言道,豈有不亡之國,不敗之家,惟願卿代朕拯四方危難,肅清華夏,全我宗廟,朕亦不惜效法唐堯虞舜以謝卿。”


    聽了這話,沐忠亮立馬坐不住了,這是皇帝當膩了,要禪位啊。永曆你是認真的麽?


    就算沐忠亮是個現代人,聽了這話,唿吸都不自覺粗重起來,要是換了那個古人聽了這話,要麽就是欣喜若狂,要麽就是驚慌失措。


    不行,我要冷靜,現在不是時候。肯定是皇帝老兒在試探我。


    我家世代明臣,要是篡位,名聲恐怕要比吳三桂還難聽,而原先那些可以聯合的勢力,比如李定國、鄭成功這些,還有整個縉紳階層,恐怕也會視他為寇仇。


    這不是擺明了破壞抗清民族統一戰線麽?最後讓姓愛的撿了便宜,他才不幹呢。


    狐疑地看了眼永曆,還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德行,可惜搭在床板上微微顫抖的手卻暴露了他。也不知道這主意是這老兒還是別的忠臣幫他出的。


    其實這段時間,他對皇帝和那些文武不聞不問,一時顧不上,二是確實沒想出一個方略安置他們。


    按照沐忠亮的想法,最好這幫人永遠別來煩自己,反正他隻需要皇帝一個名頭而已。最好就像曹操一樣,養著他們自個玩兒君臣遊戲就好。你玩你的,別壞我的事就行。


    不過這會兒,他倒是覺得要給他們找點事幹了,不然一天到晚就想著怎麽算計自己,半點也不考慮大夥正在海上飄著,居無定所的惡劣局麵。


    你說我又出錢又出命,一心為大夥謀飯轍,這幫家夥還給我找事。有這心思當初好好練兵富民,哪還能有建奴什麽事?


    不過他也是冤枉永曆了,天天被一幫丘八盯著,形同監禁。他也不是沒有嚐試過讓人去收買這些軍官,可這幫人什麽性格都有,可一提到沐忠亮就成了一副油鹽不進忠貞不二的德行,鬧了半天一點轍都沒有。


    人家這麽試探,也不過是實在忍不住,上他這找點安全感而已。


    永曆見他沉吟了這麽久,心下愈發不安。


    “陛下,”沐忠亮終究開口,“沐家世受國恩,父親嚐言,天下皆可叛,惟我沐氏不可,臣深以為然。”


    永曆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然自甲申以來,已十七載有餘,忠臣誌士多方周旋,先有史忠靖、何文烈,後有瞿文忠、張忠烈等諸公奮發而起,然局勢每況愈下,神州遍地腥膻,何也?”


    “其一,內外掣肘,權責不明,實幹忠勇之士忘身於外,而蠅營狺狺之徒竊據於內也。”


    “陛下且看,上列諸公皆已以身殉國,而諸君子已嫌江水太涼,剃發從奴矣。”


    講到這,沐忠亮開始憤怒,以前讀南明史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湧上心頭。也不管是誰的,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嘟咕嘟灌一通,又繼續說道。


    “其二,陛下心地純良,從善如流,若在治平之世,垂拱而治,不失為守成之君。然天下板蕩之際,陛下上不能乾綱獨斷,下不能托國事與正臣,不思奮烈,惟事奔逃,吾等孤臣孽子奈何?”


    前麵的進諫都屬老生常談,但這一段幾乎就是指著鼻子罵了,永曆聽了臉色又青又白。


    好氣好氣,可沐忠亮這會一副入戲太深的模樣,張牙舞爪,手裏的茶碗搖搖晃晃,生怕它一不小心摔碎在地上,衝進來一堆刀斧手就完了。


    嗯,不和小年輕計較,保持微笑,微笑。


    “今建奴擁甲士百萬,據中國十有九矣。而明室飄零海外,惟餘晉王、鞏昌王、延平王、臨國公(李來亨)等部,兵勢衰微,錢糧匱乏,如風中之燭,臣敢言,如坐視,不出兩載,必將全數覆亡。”


    “屆時陛下不惟亡國之君,更為華夏衣冠淪亡,滅族滅種之罪人也!”沐忠亮目眥欲裂,發帶早已散落,若非他麵白無須,也算是須發皆張了。


    “這……這如之奈何?”永曆大驚失色,被他一戟指,嚇得差點癱坐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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