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單說山東清河縣。


    十月後旬的一天,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戴安等在清河第一樓裏飲酒說話,忽聽隔壁雅座裏進來一夥兒人,吆吆喝喝的上了酒菜,三數杯之後,話聲便往高裏拔了起來。


    西門慶一聽時,裏麵卻有一個是老熟人,正是清河縣的縣丞樂和安。隻聽他急切地問道:“狄兄,如你路上所言,那景陽崗上的大蟲,真被人打死了嗎?”


    西門慶是縣令座上賓,這些縣城官吏早被他疏通關係,打點好了,因而十分熟悉。


    這一問,不但那邊雅座裏一時間鴉雀無聲,連西門慶他們這邊也放下了筷子,豎起了耳朵。


    隻聽一人“嘿嘿”笑了幾聲,卻不開言,隻是傳來“嗞”的一聲吸酒聲,然後就是他津津有味的咂酒聲,不用看,就能想像出其人蹺起了二爺腿,怡然自得其樂的樣子。


    “狄兄!”這迴說話的換成了西門慶的另一個熟人,清河縣的主簿任良貴,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肯求之意,“好我的狄兄欸!現在菜也齊了,酒也上了,狄兄你就大發慈悲,將你們陽穀縣那打虎之事詳細說來吧!”


    跟著就聽一陣七嘴八舌,原來還有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等人。


    那狄兄一來眾意難卻,二來已經端足了架子,於是再灌了自己一杯酒,借機收篷道:“嘿嘿,既然眾位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小弟也就不能不識抬舉了。來來來,大家都把酒杯端起來,古人以漢書下酒,今日大家便以這打虎事跡下酒,那可是連古人都要羨慕的啊!”


    原來,隔壁好個“狄兄”正是陽穀縣縣丞狄斯彬,此人籍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而且方,不要錢,隻可惜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


    今天因了一件公事來清河縣,更加帶來了一件駭人聽聞的私事——前些日子景陽崗上那隻猛惡的大蟲,已經被人打死了!


    就聽那狄混聲音裏滿是興奮,即使隔了一層板壁,也仿佛能看到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那一日天還未明,就有景陽崗下村莊的裏正上戶,派家人來縣衙門上送信,說景陽崗上那隻為禍鄉間的大蟲,已經吃一個頂天立地的壯士給打死了!當時我們知縣相公就吃了一驚,便問道,甚麽人能把那隻大蟲打死?誰知那報信的莊丁就是個糊塗蛋,咿咿唔唔的什麽都說不清楚!”


    “卻不急煞人也!”那邊就有人長歎起來,西門慶他們這邊也是對望一眼,覺得此言深知我心。


    狄混拍桌道:“是極是極!那日我家知縣相公等不得了,便派了小弟帶著幾個人連跑三十裏,去景陽崗下村莊迎接打虎英雄。小弟進了村,聽說英雄正在用早飯,因此不敢驚擾,先去看那死虎,卻見好一條長大的錦布袋兒,瞑目攏身在那虎床之上。哎呀呀!都說是虎死不倒威,這話果然不摻假,小弟我一見之下,隻覺得一股惡氣撲麵而來,頓時唬得腿腳都軟麻了!”


    又是一陣鴉雀無聲,半晌後才人感歎道:“如此猛虎!……卻不知那位打虎英雄,卻又是何等人物?”


    在那邊狄混連連幹杯,似乎要借美酒三升,壯壯胸中被死虎嚇倒的膽氣,聽人問起打虎英雄,精神一振,便道:“不多時,那打虎英雄酒足飯飽,也出到莊前。我上前見禮,隻這麽一相,就由不得讓我心下不欽敬。這位英雄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兩膀搖開,有千百斤的力氣,那是不消說了,最難得的,是那一分為人的謙恭!“


    ”那時莊前莊後,有多少張嘴在奉承他為鄉間除害,乃大恩德人?可那打虎英雄卻隻是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這等居功而不自傲的人物,古往今來,你我卻見過幾個?”


    眾人無不嘖嘖稱讚,這一個“謝道”,出在平常人言語裏,隻不過是一句客套罷了,但出於剛剛打死猛虎的壯士口中,卻不見客套,隻見其人的忠厚誠信!若非心地純篤者,何能如此?


    這邊廂,西門慶、應伯爵四眼互望,均是暗暗點頭。


    隻聽那狄混又道:“那時小弟指揮著,請打虎英雄披了花紅緞匹,坐上了一乘涼轎,由四個莊客抬了,便往陽穀縣裏去,另挑幾個膽氣壯的,扛了那死虎,在前麵開路。“


    ”一時間,早哄動了整個縣治,就見那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哎呀呀!就是年節裏賽神,都沒那日那般熱鬧!”


    便有人拍著大腿喜氣洋洋地叫好:“如此萬人欽敬,卻也不枉活了一世!”


    那狄混卻是“嘿嘿”冷笑:“想不到老兄眼皮子原來這般淺,隻是一個萬人空巷,便將你受活住了?那日小弟在打虎英雄身邊鞍前馬後的伺候,留心看他麵上神色——雖然容耀當前,卻通不見一絲兒輕狂的喜意!大家請想,死了人能耐得住哭,雖然難得,卻也算不得甚麽本事;但打了虎後能耐得住笑,那才見得是真正的胸襟廣闊、英雄了得!”


    這邊廂那邊廂所有的人,都有聲無聲的點頭稱是。


    狄混又喝了兩杯,突然道:“下午知縣還要抬舉打虎英雄,我且去支應一下!”


    說著,便急匆匆的走了。


    應伯爵看了一眼西門慶,笑道:“哥們,敢是去看打虎的麽?”


    西門慶道:“也好。”


    於是叫小廝在樓下等候,等打虎英雄過來時稟告。


    不一時,隻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隻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麵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抬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


    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這裏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麵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穀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王倫兄弟,陽穀縣的武二郎。隻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裏。


    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鬆下馬進去,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


    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鬆。


    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


    武鬆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眾獵戶傅去了。


    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穀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隻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裏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


    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巡捕都頭。


    眾裏長大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迴陽穀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鬆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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