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過了一年,天翔已經在他爸任廠長的工廠待業服務隊裏上班三個多月了。

    這是個大型的鐵路器材廠,生產路局分管內全部的線路配件。

    待業服務隊設在兩個廢棄的軌道車車廂裏,四周用磚支著,車廂頂被開了口,通出一個直直的煙筒,車廂中間對著門生著一個大鐵爐子,車廂後麵擺著兩張舊辦公桌,駕駛台的地方擺了一圈長椅子,這是隊部辦公室,相連的車廂裏與這裏同樣的擺設,隻是沒有辦公桌,這是陸天翔他們休息的地方,兩個廢棄車廂聚集了二十多個年輕人,他們所從事的就是給器材廠供銷科做搬運工,鐵路廠礦的材料物資是集中供應的,材料廠不遠,每天總要用架子車拉上幾趟,有時他們幫廠裏清運垃圾,給基建科拉運磚石、沙子。坐著大東車風吹雨打,裝卸車時揮汗如雨,總之,全是重體力又學不到技術的活兒。陸天翔不願意這樣浪費青春,累死累活,每月隻有十八塊五毛錢工資,他非常羨慕振揚的無拘無束,他跟爸爸陸望水說了幾迴,他要出去闖蕩,不想在待業隊裏浪費青春,但每一次都被爸爸狠狠的頂了迴來。

    這是個春暖乍寒的下午,出車迴來,他躺在椅子上閉目抽煙想心事。離開巧姑已快兩年了,他月月給巧姑寫信表明自己的決心,甚至有時候一個月能寫上兩封,可是三個月來沒有收到巧姑的一封迴信。她為什麽不給自己迴信,難道是她出了什麽事兒?他欲感到將要有什麽事情發生,前不久他寫了封掛號信寄迴去,按日期推算也到了該收到迴信的時候,可他每每迴家問媽媽總答沒有他的信,幾天來他常常半夜夢見巧姑向他走來,當他伸開雙臂擁抱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了,也因此他白天幹活時會突然的煩躁起來,出言不遜的事已發生了好幾次,同他一道幹活的人都躲著他,不知道他的那根筋出了問題。

    正胡思亂想著,門外有人喊:“陸天翔,廠門口有人找。”

    陸天翔一翻身從椅子上起來,問:“什麽樣的人找我?男的女的?”

    報信的人笑了,道:“一個河南來的農民,二十八、九歲的樣兒,說是你的大哥。”

    老河穀來人了,一定是建國哥。陸天翔道了謝,三兩下脫了工作服,假也不請就跑出了廠大門,廠門口旁果然站著羅建國,一身藍哢嘰布中山裝,穿著皮鞋,遠遠看去挺精神的,就是表情有點木呐。“建國哥,真是你來了。”天翔跑過去就抓他的手。

    羅建國一下子高興起來,握著天翔的手搖著說:“大兄弟,我還以為你不認這個土哥哥呢,剛才說來找你,人家看門的上上下下懷疑了我半天,說你沒有我這個鄉下哥哥。”

    “看你把話說哪去了,就你一個人吧?你等著我,我去推車子,咱們倆喝酒去。”陸天翔說完去車子棚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去奪羅建國的皮包,羅建國不給,他便拍了拍車座道:“咱都別客氣,上來吧,我帶你。”

    羅建國上了他的車後座,問清他住宿的旅社就在火車站附近,陸天翔直接騎車來到了前進食堂。按著羅建國坐定,天翔去端來了散啤酒和涼菜,兩人端起碗一碰一揚脖子,酒幹了,相互看看笑了。

    “建國哥,我可真是想老河穀呀,快給我說說老河穀的事兒。”天翔急不可耐的說。

    “從哪說起呢,你走後老河穀變化大了。”羅建國點著一枝煙沉吟了一下,已沒有了初見麵時的那種木呐,“還是從咱的腐竹廠說起吧。你這拍屁股一走,所有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新鍋試驗很成功,廠子很快就開工了,生意還是那麽好,望牛叔想把菜園子那十幾畝地再發揮一下,把副業搞起來,人就顯得不夠用,又從村裏招了幾個工人,廠子白天黑夜連軸轉,河口鎮和縣城各個食堂和家裏的飯桌上吃的全是咱廠生產的腐竹,雖然還沒有實現萬元戶的目標,正月十五,鄉裏的領導還是給你二叔和我戴上了大紅花,美美的讓我們倆風光了一迴,可過罷春節,情況就有點不太好了,唿拉拉咱鄉裏一下子冒出了一百多家腐竹廠,雖然是咱過去的規模和樣子,但市場就顯得小了,特別是陸福壽那老小子借著村委會主任的職權說是檢查工作,在菜園地待了三天,迴家就辦了一個同咱規模差不離的腐竹廠,河口鎮到處都成了腐竹,黃豆價上去了,煤價也漲了,腐竹價卻跌了,這不,我到西安想辦法來了。”

    “陸福壽那混蛋果真當了村長?”天翔忿忿的問。

    “可不就當上了。沒有人跟他爭,民主選舉,他活動一直就沒停過,他得票最多,他就當了。現在這老小子可威風了,在老河穀唿風喚雨的,但我和秀花不吃他那一套,他對我們倆也是白瞪眼。這次來西安,沒別的事,按照你朋友上次寫信標明的幹菜批發點我打算全跑一下,把咱的腐竹打到你們西安來試試,這提包裏全是樣品,待會你給你爸媽拿迴去幾袋嚐嚐……”

    “秀花姐的事辦的怎麽樣了?你們現在……”天翔又問,但沒把話說的大明。

    羅建國開心一笑眉飛色舞道:“挺好的,你走後不到一個月,縣法院就判她和狗留離了婚。離婚的第三天我就和她去鄉裏辦了結婚證,雖沒舉行什麽儀式,就在廠子裏和望牛叔幾人喝了喝酒,但我倆都挺滿意,現在她已經是廠裏的技術員了,我和你二叔跑外,她主內,再告訴你個好消息,秀花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到秋季我就要當爹了。”羅建國喝了一大口酒,按耐不住自己的喜悅心情,又連連勸著天翔同他一道喝。

    天翔舉碗同他碰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問:“巧姑她還好嗎?”

    “她不是在你這兒嗎?秀花還讓我給她捎了東西呢。”羅建國有些驚訝問。

    “什麽,巧姑不在老河穀?”天翔的頭一下就大了,“建國哥,你快說,到底出了什麽事?巧姑怎麽會來西安找我呢?”

    “你別急,別急,事情是這樣的。廠子一開工,巧姑就來廠裏上班了。由於你們倆那事吵吵的挺厲害,方圓幾十裏的人都知道了,河口村劉家來人退了親,鬧的沸沸揚揚的,巧姑挺生氣,整天悶悶不樂,除了在廠子裏上班,哪也不去,一直也沒發生什麽事,她爹天成書記也慢慢從這件事裏解脫出來,照樣幹他的工作,跑他的事兒。你走後第一個小年兒夜,他把巧姑叫迴家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巧姑來上班時眼睛有點紅,你秀花姐還和她說了好長時間的話,隻說她要走,秀花問她是不是來找你,她也承認了,晚上她還幫你嬸子做了飯,吃完飯就走了,第二天聽說他爹趕著車把她送到了縣城,都猜說她來找你了,怎麽會沒有來呢?我和秀花還道是天成支書抹過這個彎了呢。”羅建國也著急起來。

    “沒有,我連她的人影都沒見。迴到西安我給她去了十幾封信,她連一個字也沒給我迴,她這是能去哪呢?”天翔心急如焚道。

    “他去哪咱先不說,信她肯定給你寫過,有兩封還是我去鄉上給寄走的呢。”建國說。

    “難道是我爸媽?!”天翔猜道:,“對!一定是他們扣了巧姑給我的迴信,巧姑來找我他們給趕走了。我找他們去!”天翔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慢點兄弟。你先冷靜一下,這事有點蹊蹺。巧姑要真是來西安找你,就算被你爸媽趕了出來,按巧姑的性格和咱鄉裏人的思路她早應該迴老河穀了,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她就算不急,她爹也應該急呀。我想起來了,巧姑走後頭半年我從公社給天成支書一封信,是打新疆寄來的,巧姑一定是投靠新疆隨軍的她姐姐了,要不支書接過我給他的信時不會長出一口氣,沒錯,巧姑是去新疆了。從咱縣城來西安一天隻有一趟車,還是晚上的,而巧姑他們是一大早就離開了老河穀,來時我注意了列車時刻表,有咱縣路過到新疆的車是中午的。他們一大早趕的是那躺車。”羅建國肯定著自己的判斷。

    但願如此。巧姑,去新疆路過西安你為什麽不下車來看看我呢?陸天翔傷心了,兩個人又喝了很多酒,分手時,兩個人都有點喝高了。

    陸天翔滿腦子的巧姑影子,與羅建國分手後晃晃蕩蕩騎車迴家,特別是推車子翻天橋時被冷風一吹,他看著人影就有點重疊,上樓進了家門,他就依靠在了門框上,紅著眼睛看著給他開門的媽媽說:“你們,為什麽扣壓巧姑給我的……信?為什麽扣壓我的信?!巧姑來咱家找過我是不是?你把她趕走了對不對!”天翔的聲音越來越高,後麵幾句話簡直就是喊出來的。

    天翔媽媽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迴答,剛要去挽扶搖搖欲倒的兒子,天翔手一揮喊:“我不要你管我!”

    “混蛋!你怎麽這樣和你媽講話?”陸望水上前一步,抬頭“啪——”給了兒子一個耳光。

    “爸,你別打他,他喝醉了。”姐姐紅葉連忙過來拉開父親,想扶天翔迴屋。

    “別碰我!”天翔吼道,手指著父親陸望水,“你今天就再打一次吧,以後再也打不成了。你這個法西斯,趕走巧姑全是你的主意,我會讓你後悔的,我永遠不會再迴這個家了!”

    陸望水氣的還想上去教訓兒子,被女兒和妻子強拉進了客廳,陸天翔搖搖晃晃往房間走,剛邁出兩步張嘴“哇——”的一下吐了,吐的到處都是,翻江倒海一般,一會兒就失去了知覺。

    一覺醒來的時候,見媽媽正坐在自己床邊流淚,夜已經很深了,也鬧不清幾點了《他剛欠起頭,媽媽就把水端給了他,他喝了兩口閉上眼睛道:“媽,我的頭很痛。”

    “幹什麽喝這麽多酒,別人在外麵到底都給你說了些什麽你發這麽的邪火?爸媽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姐的教訓還不足以讓你醒悟嗎?你還不到二十歲,什麽事都還沒有定型,爸媽能同意你談婚論嫁嗎?爸媽是扣了你的信,到了一定程度是會還給你的,城鄉差別是鐵的事實,是爸媽都解決不了的難題,我們不想你再重複你姐姐的道路。”

    天翔本來頭就疼,聽媽媽哭著嘮叨,頭疼的更厲害了,但他現在已經沒有再和媽媽吵架的望欲了,盡管頭疼,但酒已經醒了,他睜開眼說:“媽,天這麽晚了,你休息吧,有話明天說好嗎?”

    “媽心裏難受,自小媽就寵著你慣著你,含在嘴裏怕化了,放在懷裏怕摔了,你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你可以對媽……”媽媽傷心的說不下去了,但還是取過一個濕毛巾搭在了他的頭上。

    “對不起,媽,今晚是我不好。不過……我已經長大了,剛才你說的那些道理我都懂,你們做父母的也應該理解理解我的感受,你說過,爸爸當初帶你來西安時你還不滿十八歲吧?你跟我爸當初遇到的我也遇到了,可你們怎麽就拿你們父母的老辦法來阻止我……媽,實話跟你說吧,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戀愛了。”

    “翔子,這個理我也明白,可對自己的孩子總是……有件事你冤枉媽了,那個叫巧姑的姑娘壓根就沒來過咱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請你相信媽,媽就是再糊塗再不願意,也會好吃好喝的待她,絕不會趕她出門的,翔子,你信嗎?”

    “媽,我信,你別怨我,今晚我喝醉了。天不早了,你睡去吧。”天翔勸解媽媽去休息說。

    “翔子,你告訴媽句實話,你會離家出走嗎?媽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要是……”媽媽扶著他的頭又傷心的哭了。

    天翔心軟了,欠起身子說道:“媽,我不會離家出走的,今晚我說的都是醉話,真的,媽。你過去睡吧,我頭痛的厲害,也要睡。”

    媽媽這才起身關燈睡去了。

    第二天陸天翔沒有去上班,他在火車站廣場找到了躺在三輪車上曬太陽的秦振揚,說起了昨天的事兒,自己也坐在了三輪車上。

    秦振揚微閉著眼聽完坐起來,從兜裏掏出煙,兩個人都點上,他忽然問:“你剛才從哪來的?”

    “家裏呀。”天翔不明白他的意思。

    “過天橋了嗎?”

    “過了。”

    “再過了好好看看吧,天橋要扒了。”

    “誰說的?”

    “車站裏麵的人都這麽說,天橋包括車站全扒,要建現代化的西安車站,要修現代化的立交橋,吊橋村不是扒了嗎?新樓都快蓋起來了。車站和天橋也要扒,聽說要建的立交橋一直延伸到東天橋,上下三層。舊貌換新顏呀。”振揚的語調有點奇怪。似有感而發,又象是暗示天翔什麽。

    “振揚,你說我該不該去新疆找巧姑?”天翔又把話題轉到了巧姑身上。

    “你的學習比我好,你該知道新疆比陝西大多少,茫茫戈壁攤,一個農場離另一個農場十萬八千裏,你應該知道該不該去。”振揚淡淡的說。

    天翔明白了,道:“你剛才的意思是一切都在變,天橋變了,車站變了,人也在變是不是?不,巧姑我倆不會變的,不管這個世界將來變成什麽樣子,我和巧姑的愛永遠都不會變。”

    振揚笑笑,不去否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說:“咱這一屆畢業生馬上要分配了,你待業快待到頭了。”

    “這又是從哪聽的消息?”天翔有點譏諷的問。

    “前天我拉了個座,是路局的兩個幹部,他們在車上說的,我還特意問了問,僅僅是你們這些鐵路子女,一鍋端,全是寶天線修鐵路。沒我們這些市麵子弟的事兒。”

    “真的?真要有這事我求我爸托托人,咱們倆一道去怎麽樣?”天翔又來了精神。

    “別,我走了,我那一大家子怎麽辦?”振揚說,突然跳下了車,有個要車的人走了過來,天翔也下了車。

    想了想沒地方去,天翔又由天橋迴家了。也許天橋真的要拆了,今天在天橋上看火車的人比平時多了幾倍。棉帽子沒有摘,穿著鐵路製服的幾個老頭朝著機務段的方向指指點點,這一定是退了休的老鐵路工人,那幾個一看就知道鄉下人,看著唿嘯而過的列車,一臉的驚喜和向往。陸天翔在三個孩子麵前站下了。三個孩子都不大,六、七歲的樣子,兩個還穿著開襠褲,小手扒著天橋欄杆,臉夾在兩個欄杆之間,一個大點的隨著一個火車頭的喘氣,也一下一下有節奏的吸著快流進嘴裏的清鼻涕,忽然他手指著遠處說:“又一輛,又來一輛,這是貨車。”看來小家夥對識別列車很在行,一個不小心鼻涕流進了嘴裏,他從欄杆上騰出一隻手去擦,在橫欄上踩著的腳忽然失去重心滑了下來,另一隻手也鬆了,他摔倒在橋麵上,橋麵離欄杆底部橫欄有二十公分空隙,一隻腳就滑到了橋麵外,小孩一害怕,趕忙往迴抽腳,腳上穿的布棉鞋被橋麵沿兒一掛順橋掉了下去。“我的鞋——”他喊,撲到了欄杆上。“掉火車上拉走了。”另兩個小孩也喊,掉鞋的小孩就哭了。天翔也看清了這一幕,鞋是掉在了唿嘯而過的一節煤車上,撿迴來是不可能的了,看到一個哭兩個勸的三個小孩走遠,天翔也離開了欄杆下橋了。

    天橋真的該拆了。可能不久這裏會有一座更完美更壯觀不會掉下鞋的立交橋。人呢?天橋變了,人會不會變,天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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