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夏末。

    中國的城市鄉村正逐步上演著一幕幕翻天覆地的變革大戲,其震撼世界的程度不亞於五十年代初的土地改革和公私合營運動,連這年夏天的最後一場暴雨也顯的異忽尋常。

    夜幕濃濃,西安火車站剛剛送走最後一趟西去客車,天橋上的夜歸人行色匆匆,刹時人去橋空,突然一道耀眼的閃電拖著一串炸雷就在車站兩邊的吊橋村上空炸響。緊接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天橋在震撼,古城牆在顫抖,護城河在翻滾,連黑黝黝的北城樓在雷電交加中影影綽綽也透著恐懼,不足十米寬的環城路麵上刹那間積滿了跳動著的雨水。正是夜半三更時,別說是行人和車輛,就連鬼影子也沒一個,不到兩個小時,車間西側的吊橋村最裏麵已經傳出了大人小孩的唿救聲。雨水漫過吊橋村衝過環城路。迫不及待的匯入護城河。來不及的順著城門洞淹到了北城門裏。第二天一早,天放晴的時候,城裏湧出了一批人全集中在了吊橋村。這本是一大片窪地。往南上坡邁過環城路進入北城門,古時入城的吊橋早已不複存在,村名卻留下了。往北上坡就是隴海鐵路正線,村子南北長不足五十米,東西連綿卻有一公裏。這裏居住的多是解放前逃荒要級和解放後投親靠友的外鄉人,由於此處是連個行政區的結合部。都忙於抓革命促生產,前些年兩個區的領導都無暇顧及這一窪土地。漸漸的吊橋村的人氣就興旺起來。順著鐵路線形成了頗具規模的自然村子。各種社會問題也不斷出現。進入村子看到最多的房子就是土坯土牆油氈頂,好一點是舊磚砌半截,上麵還是土坯,屋頂多是厚麥竿或是紅藍兩色的舊機瓦,前段時間區政府花了很大的力氣剛把這裏的情況登記清楚,老天就來了這麽一場雨,吊橋村一下子就被衝毀了。兩個區的政府官員和幾個記者穿著高幫膠鞋在一片狼跡水還沒完全退淨的吊橋村調研了一個上午。第二天報紙上就報道表揚了一位雷峰式好青年陸天翔不顧個人安危冒著大雨和可能被砸傷的危險四次衝入倒塌一片的村中救出一個老太太和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的事跡。就在郵遞員換單位發送報紙的時候,陸天翔正和那個被救老太太的孫子倆人在北城牆上的一個豁口邊談論著並不高尚和快樂的人生打算。

    城牆上沒人管,兩個半大小夥都叼著煙,被救老太太的孫子看上去比陸天翔要矮半個頭,但身體卻很壯實,隻是滿麵愁容,一臉的憂慮。

    “振揚,去鹹陽打聽到你爸爸的下落了嗎?”陸天翔不看他,衝天空吐著煙圈問。

    振揚眼望著護城河搖搖頭,半晌輕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想再找了。這麽多年了,他要是心裏有我們早該來找我們了。我想我媽可能找到過他,知道他不認我們所以才瘋了。”

    “你媽現在怎麽樣?”

    “還那樣,哭哭笑笑有時還打人。醫院讓再交一百塊錢,等會兒我就要送過去。天翔,昨晚多虧你了,不是你,奶奶和小妹怕真的要出事了。”

    “咱哥們說這些幹什麽。”陸天翔拇指和食指夾著煙頭,中指用勁一彈,煙頭箭一般落入護城河。“這場雨後天就涼了,先把房子再蓋起來是正事,醫院的錢晚幾天送不要緊,救死扶傷,他們總不敢把病人推出醫院大門不管吧。”

    “不行。我們全家都沒單位不象你們,醫院已經招唿幾迴了,再不送錢真就要逼著出院,蓋房子的事再說吧。”

    “不行,蓋房是大事。我家防震棚拆下來的木料、油氈、塑料布都還在,呆會兒咱倆就去拉過來建房用,醫院那邊一兩天不會出什麽事兒。”陸天翔不同意他的意見。

    “秦振揚,秦振揚。------”城牆南邊的馬道豁口處隨著喊聲跑上來一位姑娘,姑娘微胖,發育已經成熟,飽滿的胸撐著綠色的地確良襯衣扣子處裂著幾個口子,能看到裏邊的乳溝。陸天翔認識她但叫不上名,同一個學校同一年級但不同班,也在吊橋村住。秦振揚聞聲忙扔掉手裏的煙頭轉過了身。姑娘看到陸天翔臉一紅站下了。“秦振揚,你這位同學上報了。”說著姑娘把手裏的報紙遞了過來。秦振揚接過報紙有些不好意思的介紹道:“這是玉梅,在我們巷口住,常來家幫奶奶幹點啥。”

    陸天翔忽聞自己上報,心裏一驚,顧不上再說什麽忙奪過報紙看了起來,邊看邊皺眉頭,嘴裏說:“壞了,我又給我爸闖禍了——誰這麽嘴長,給報社講這些幹什麽?振揚,我得走了,等我信兒咱們拉蓋房的東西。”話未說完還了報紙便匆匆下城牆走了。

    陸天翔的家在吊橋村的北部坡上,火車站西邊的第一個閘口處,順著車站圍牆,相對而蓋的兩排青磚紅瓦各十間平方居住著二十戶鐵路職工家屬,往深處走就是道北鐵路居民隴海新村,陸天翔家住的平房是一間半的格局,陸天翔獨住的小間,開開窗就能跳進火車站,他就是在窗戶下同秦振揚最終結為好朋友的。吊橋村的人大多依仗火車站而生活,大人用板車在出站口拉腳拉貨,小孩拾煤渣,撿破爛,捎帶還有些小偷小摸行為。鐵路子弟在這方麵是很有優越感的,他們從不屑這些行為,家長也大多管教自己的孩子不要同吊橋村的孩子玩耍,所以陸天翔盡管同秦振揚自幼就在一個班讀書,但平日裏的關係一直平平,上初中時有次學農勞動陸天翔感冒了沒去,父母都上班去了,他一個人百無聊聊的望著過往的火車發愣,忽然就看到了“掛坡”的秦振揚。所謂掛坡就是自備一條繩子,繩子的一頭綁著一個鐵勾,來往火車站拉運行李和車上備品的架子車總要從閘口過,重車一個人拉著費勁,就有自備繩勾的半大孩子上前聯係,談成了就把鐵勾掛在架子車上人走在前麵拉車。從車站到西閘口拉一趟兩毛錢。陸天翔看到秦振揚把剛掙到手裏的兩毛錢放進口袋裏,顧不上擦把汗就要往車站裏走。他興奮的喊了他並且翻窗而過,隨他掛了一天的坡兒,當然事後挨了父親一頓揍,但他由此知道了秦振揚的一切:他爸爸受不了家裏的窮一個人跑了出來,他媽媽找他爸爸一去沒了音信,是在他七歲時奶奶拉扯著他和兩個妹妹由河南老家來西安找尋爸媽的,生活的艱辛使他早早就開始掙錢幫奶奶養家了,所以在學校上課時老打瞌睡,一心直想早點放學好早一點去車站掙錢,學習成績自然就一塌糊度。從此他們倆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陸天翔胡思亂想著,站在自家門前掏鑰匙準備開門,媽媽開門出來了,看清是他便一把拉他進屋裏關上了門。“小祖宗,你這是又唱的哪出啊?”媽媽由高低櫃上拿過報紙在手上摔打著問。陸天翔衝媽媽嘿嘿的笑了笑詳裝滿不在乎的說:“媽,這有什麽?登就登了唄,上報又不是什麽壞事兒。”

    “你知道什麽?現在正是畢業分配的關鍵時刻,考大學沒戲你卻成了英雄。英雄有不聽黨的話的嗎?!到農村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你能不去嗎?!你姐姐逞了迴英雄,到現在跟農村紮根七年了,別人都招工迴城了,她卻當了生產隊長,現在孩子都有了,想招工也招不成。你爸托人走後門好不容易給你辦了個免下鄉的指標,你就來這麽一式,萬一動員你下鄉怎麽辦?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振揚家的事兒你少摻和,救濟他家點兒錢和糧票,爸媽是雙職工媽不在乎這個,可你……你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嗎?”

    “沒那麽嚴重吧?媽,振揚有急事去了外地,下這麽大的雨兒家裏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去看看還算哥們嗎?誰也沒想偏就有人這麽嘴長給捅到報社去了……”

    門一響打斷了他的話,迴頭看爸爸迴來了便住了嘴,偷眼看父親也看不出臉上有什麽變化,還是象以往那樣威嚴。媽媽也停了嘮叨並用目光示意他老實聽話,開開門去外麵廚房裏做飯了。陸天翔一臉小心的看著爸爸在床沿上坐下,然後見他從手提人造革皮包裏拿出一份報紙,咳嗽了一聲望著一臉恭敬的自己說:“事情出了也用不著害怕,你總算讓爸爸在單位露了一迴臉,當然,這並不一定是好事,但總比公安局貼出的布告要好吧。”

    “爸,這次怪我不小心……”陸天翔討好的說。

    爸爸明顯的想笑,但沒笑出來道:“不小心什麽,不小心上了報紙當了英雄?天翔呀,你十八了,該懂事了。打你們這屆畢業生起,恢複了中斷十年的高考製度,你底子薄沒考上爸不怪你,粉碎四人幫後,一切形式都發展變化的很快,曆年的上山下鄉政策今年突然就停了,國家是怎麽安排的誰也不知道,本來這些事兒是不該給你們這些小孩子講的,可不講又……就算是不上山下鄉了,但大方向還是對的,還會象上山下鄉那樣一整批的分配下去,根據多子女身邊可以留一個的政策,你完全有條件可能留在西安,可你……不小心?哼!現在出了這個事,誰也不敢說是好是壞,我想一整天了,有一點必須要你明白:打明天起,你再也不能在這周圍混下去了,整天的無所事事,吊兒郎當,整個一二流子。就你們學校的,叫什麽----潘大頭的也是昨天下著雨帶十幾個人把人給捅了,就為拔個份兒,結果被捅的人淋雨感染救活救不活還在兩可,潘大頭和那十幾個一個也沒跑掉全抓了,要不是振樣家那點事兒這中間也跑不了你吧?你看你那裏象一個英雄?再在外麵晃不穿才怪?趁現在看到報紙的人還不是很多,你準備一下,明天一大早就迴老家你二叔那去。全當是插隊落戶了。這事我已經聯係好了,你別不同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不是和振揚關係好嗎?人家早已經頂家立業了,你看看你現在能幹什麽?你姐姐十八歲下鄉,已經七年了,現在是生產隊長,全縣就她一個女生產隊長,全省也沒幾個。你現在也是十八歲,不該向你姐姐學習呀!吃完飯就收拾行李,你媽的工作我來做,明天早上你必須走。”

    爸爸說完最後一句話站起身要走,表示結束談話,陸天翔一急忙叫住他:“爸,下鄉我沒意見,反正在家呆著也沒意思,但……能不能晚兩天走?”

    “為什麽?”

    “振揚家的房子被前天晚上的大雨衝塌了,他奶奶和兩個妹妹現在還睡在城牆根挖的窯洞裏。能不能讓我幫他重新----蓋好了房再----?要不然我明天晚上走,去我二叔家要坐十二小時的火車,早上走到那兒剛好是晚上,我又不知道路……?”

    爸爸站在那裏想了想說:“那就明天晚上走,可到了鄭州要轉車的,你一個人……”

    “爸你放心吧,這點小事難不倒我的。”爭取了一個白天,陸天翔已經很得意了,忙爽快的應了。

    “這是五十斤全國糧票,明天你給振揚,算我和你媽對他家受災的一點心意,還有原來地震棚拆下的材料和我準備給你媽翻蓋廚房買的那點舊磚,明天你叫上振揚全拉過去蓋房用。唉!”爸爸把從口袋裏掏出的糧票遞給他重重歎了口氣搖頭饒過他要出門。

    “謝謝爸。”陸天翔搶先一步拉開門跑了。

    “天翔,你幹什麽去?馬上吃放了。”媽媽從廚房裏追出來喊。

    “我一會就迴來。”陸天翔喊著跑遠了。

    北城門裏東側二十米,不知誰遺留下來的順著城牆掏的一個不足六平方米的窯洞前,振揚的奶奶在窯洞口用磚砌的爐灶上做著飯,振揚的兩個妹妹趴在一張小飯桌上寫作業,振揚則和哪個叫玉梅的姑娘坐在窯洞裏新鋪的床上說著話,聽的出兩人在商量著什麽重要的大事。

    “北頭的五爺要去興平他小兒子那兒,板車急著賣,二十八塊錢,我打算買過來。”振揚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些翁聲翁氣的說。

    “下午剛給你媽醫院送去一百塊錢,你買了板車這今後的日子怎麽過?總共就這三十多塊錢。”玉梅無不擔心。

    “不這樣沒別的法兒,東西站裝卸工的活兒也找不到了,他們都組織了婦女五七連給包了,掛坡的錢還不夠我媽的醫藥費,馬上又要開學了,妹妹的學費還也著落。要不是有五爺這個茬口,新車說啥也是買不起。”

    “這樣行不行,”玉梅出著主意,“不如我現在嫁過來,我爸媽多少要陪兩個來。”

    “別胡說,你爸不打死你才怪,再說咱還這麽小。”振揚不同意。

    “姊妹五個他們才不在乎少我這一個呢,小什麽小?我們都十八了,大不了不領結婚證就是。”玉梅的語氣倒是堅決。

    “還是我再想想辦法吧。玉梅,這些日子多虧你了。”振揚聲音澀澀的有些動情。

    “隻要你今後對我好,我什麽都……”漁梅聲音柔柔的輕聲說,微光中兩個影子靠近了,正在這時,陸天翔一步闖了近來,立時三個人都感覺有點別扭。玉梅窘的直用手往下扯自己的衣服,兩個小夥子也一時找不出什麽話兒,好在奶奶招唿眾人開飯這才解了三人的圍。

    陸天翔悄悄把那五十斤糧票硬塞到奶奶手中後,也不客氣的端起一碗稀飯喝,還時不時的夾兩口鹹菜,玉梅則端著碗和兩個妹妹坐在了一邊,振揚坐他對麵低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還是陸天翔先開了口。

    “振揚,幫個忙好不好?”他夾了口鹹菜說。

    “什麽事?”振揚看了他一眼。

    “吃完飯咱倆以最快速度把我說的那些建房材料拉迴吊橋村,現在又多了近一卡車舊磚,明天無論如何要給奶奶把房蓋起來。”

    “幹嘛這麽急?”振揚問。

    “我爸媽逼我明晚上迴河南老家。”陸天翔實話實說。

    振揚半晌才說:“隻能這麽辦了。玉梅,吃完飯你去告訴五爺,事情就那樣定了。”

    玉梅在那邊應了。

    “你說什麽事兒定了?”陸天翔有些奇怪問。

    “我要買五爺的板車。”振揚淡淡的說。 “拉這點東西咱借個車不就行了,幹嘛買板車,你錢多呀。”陸天翔不明白,也不滿意。振揚低頭吃飯不知聲,陸天翔也不再說什麽,忽然他問:“振揚,我迴老家要是一年半載不迴來,你會不會去看我?”

    “隻要你有事我就去。”振揚喝著稀飯含糊著說,但看的出態度卻不含糊。天暗了又亮了,一輪圓月穿過城牆升到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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