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眨眼間,兩年的時光一晃而過。

    又是一個年關將至時。在這個冬春不分的季節,氣溫陡降。繁華的蘇州連下了幾天鵝毛大雪。

    天地間一片銀白。

    兩年間蘇州也發生了些零星瑣碎的事,成為蘇州百姓們茶餘飯後滋滋樂到的話題。

    比如說新來了一位貌若潘安的知州,曾經是做生意的,因為賺了些錢,竟轉頭打起官場仕途的主意,花大價錢買了個蘇州知洲的肥差。

    又比如說吳家徹底敗了,兩位老人相繼過世,曾經家大業大的門第,說敗就敗了。

    再比如說吳文博做了兩年死囚,卻在牢裏試圖逃獄,被抓到後,判以當街斬首示眾。由於性質惡劣,不必押往京城了,就在當地執行。

    ……

    吳文博入獄不久,緊接著吳夫人就過世了。

    吳家為了保住吳文博,花光了所有積蓄。最後終於還是落得個家敗人亡。

    吳父放下巡撫的架子,委曲求全,四處跪求昔日官場的朋友。

    而那些曾經的莫逆之交,一聽對方是皇上麵前的紅人太尉大人,紛紛退卻,望而興歎。

    世態炎涼,親戚朋友一個個遠離,傭人小廝一個個離去,偌大的莊園變賣成銀票,銀票再投入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場……最後如春夢一場,空空了無痕跡。

    吳家以最快的速度衰敗下去,吳父最終一病不起。病來如山倒,不久後,這位威嚴的老人,鬱鬱而終。臨終時,病榻前隻得那位為吳家效盡終生的老管家。

    吳父默默無語,閉眼前嘴角無力抽動著,似要在生命的最後彌留,卻沒人聽到他口裏說出的那聲“家門不幸。”

    蘇家以最快的速度鬥敗了吳家,對死牢裏的吳文博卻也仁慈,一直沒對他下任何毒手。

    但吳文博一個文弱死囚,如何單身試圖逃獄,那就不得而知了。

    執行的日子選在臘月二十六。

    這天雪花紛飛,鋪天蓋地的大雪從天而降,來刑場觀看的百姓卻絲毫不減。

    執行官是新來的知洲,還有精神抖擻的太尉大人。知州時不時的對太尉低聲下氣的說話,討好的裝作一副受教的樣子,聽太尉講解犯人吳文博的罪大惡極。然後做出恨之入骨的咬牙切齒狀。

    太尉麵無表情的提醒:時辰差不多到了吧。

    知州點頭哈腰,偌偌稱是。

    “帶犯人!”

    吳文博被帶上刑場,他穿著單薄的血跡斑斑的囚衣,被五花大綁著。

    他目光呆滯的跪在雪地上,雪風猛烈的吹著他淩亂的發。兩年的牢獄折磨,讓他狼狽得就像街邊的乞丐。跟當年的翩翩佳公子已經潘若兩人了。

    驗明正身後,就是親人為死囚送斷頭飯。

    詢問三遍也沒一個人站出來跟吳文博道別。誰敢呐,那簡直就是擺明了跟蘇家跟太尉作對!誰都想活得安穩些。場外一陣騷動,有人說犯人罪有應得,有人暗自同情。

    太尉起身,趾高氣昂的腆著肚子在台上來往走了幾圈,麵帶微笑的點點頭,他對吳文博這樣的下場很為滿意。

    “太尉大人,時辰已到,是否可以行刑了?”新知州低聲詢問到。

    “嗯。”太尉迴到自己位上坐好,不緊不慢的端了茶杯,嘴上漫不經心的這麽應了聲。

    “行——”刑字還沒出口,就見一位粗衣糙布的女子緩慢的走上邢台,手裏端著豐富的酒菜。

    仔細一看,眾人嘩然,都倒吸一口氣——來人竟是失蹤兩年之久的玉香樓花魁,粉黛!

    兩年的時光,經受不住歲月的刻畫,她眼部已起了細細的褶皺,麵容憔悴,衣物簡陋,不施脂粉,素顏朝天。卻依舊楚楚動人,從那美麗的雙眸依稀可見當年蘇州第一花魁的勾魂奪魄的功力。

    她麵容麻木,直徑走到死囚吳文博跟前,緩緩跪下,不緊不慢的把酒菜一一拿出。

    “大膽民女!竟然在故意拖延死囚行刑時間!來者何人!”新任知州為了在太尉麵前盡忠盡孝,親自跑下台嗬斥送飯的女人。

    粉黛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頭也沒抬,繼續手中的事,從容優雅的把碗筷擺好。

    一切準備就緒後,她端起酒杯,抬頭對吳文博嫣然一笑:

    “相公,楚楚為您斟酒。”說著,把酒杯送到雙手被綁的吳文博嘴邊。

    她那麽親切莞爾的笑著,就像尋常家中那位惠質蘭心的妻子。

    吳文博的淚瞬間決堤了,他張開幹裂的唇,動了動,聲線沙啞:“楚楚……能娶到你,是吳某一生最大的幸福。能得你剛才一聲相公,我死也無憾了。”說著,一仰頭,將唇邊的酒一飲而盡。

    “相公,妾身再敬您。”

    三杯酒下肚,由於太過激烈,酒入喉激得他一陣猛烈的咳嗽。

    風刮在他滿是傷口的臉上,雪融在他肮髒淩亂的發上。

    粉黛又是一笑,笑裏數不盡的柔美,說不完的淒涼,她跪著上前,以手為梳開始為吳文博理發,就像從前每個早晨那樣。那時她是他的妻子,他隻喜歡她一個人為自己穿衣梳理,他迷戀她的溫軟輕柔,熱愛她的專心細致。

    雪和頭發融為一片。不知是雪印白了他的發絲,還是頭發染白了片片大雪。

    粉黛手間的頭發已經出現絲絲的銀白,梳理完畢後,粉黛捧著吳文博消瘦的臉,深情的將自己的唇貼上他的嘴。

    在場的人群開始騷動了,有的為這對苦命鴛鴦歎息,有人不以為然覺得妓女就是放蕩。

    粉黛緊緊的抱著吳文博,她把小小的腦袋靠在吳文博的肩上。在吳文博的注視她一直堅強的強忍著淚,這時實在憋不住,在一次眨眼中,一串熱淚掉落下來。像一朵晶瑩剔透凋淩至地的雪絨花。

    “馬上又會分開了,而這種生離死別的分開將是永恆的別離。”吳文博憐惜痛心的說,痛哭出聲,“可是我做丈夫的,卻沒能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

    粉黛無言,隻拚命搖頭,不知是在否定分別,還是在阻止吳文博自責。兩人哭得泣不成聲。

    雪越下越密了,落在兩人身上,像是憐惜的安撫。

    “楚楚?”這時新知州突然驚異的叫了一聲。

    粉黛迴頭看了他一眼,隻是輕輕一瞥,就又把頭埋進了吳文博懷裏。

    他倆誰都浪費不起相擁的時光了。

    “知州!還愣著做什麽,還要看他們抱到什麽時候?!”太尉發火了,不厭其煩的吼。

    “哦哦……是!是!來人啦!將這女人拉開!馬上開始行刑!”

    兩名儈子手上前來分開快融為一體的二人。

    “相公……相公!我不走!”粉黛淚流滿麵。

    “楚楚!你要好好保重!找個好人家……楚楚我愛你……”吳文博也是熱淚橫飛,用最後的力氣喊出。

    經管粉黛死命的抱著吳文博,企圖再多一點,哪怕僅是指間的溫存,但她哪裏抵得過五大三粗的儈子手的力道。她被人像伶隻小貓般提了起來,丟到一邊。

    “行刑!”

    “啊——”隨著粉黛一聲淒切得貫徹雲霄的慘叫。

    刀起頭落。

    吳文博的頭滾落下來。

    那雙曾經多情俊朗的眼睛,到死也睜著,深情的往著粉黛。

    粉黛突然有種崩潰的虛脫感,抱著吳文博的無頭屍身,她愣了半刻,竟開始仰頭大笑。

    笑聲淒烈而尖銳。她猛的轉頭,盯著在場的太尉和知州,大聲咆哮:“你們滿意了嗎?”

    “大膽!這……這是誰家的女子!膽敢擾亂刑場!來人啦!給我抓起來!”太尉被粉黛猙獰的目光注視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用大聲說話掩飾恐懼,故作惱怒的喊。

    “慢著!大人!這名女子雖然身份可疑,剛才過激的反應卻隻是有情有義的真性表現!請大人枉開一麵,放她離去吧。”知州突然擋在粉黛麵前,急切的說。

    眾人又是一驚。

    “知州是想替她說情嗎?”太尉臉色一黑,嚴厲的逼問。

    “太尉大人……”知州還欲多說什麽。

    粉黛突然站起來,小聲的對新任知州說了句:“不用了。”

    隨後毅然抱起吳文博的頭,將頭擺放到屍身上去。然後她顫抖著手,最後一次深情的撫摩他的麵容,使他得以瞑目。她神情溫柔而淒美。

    突然,她從懷裏抽出一把短刀,目露兇光的狠狠的看了知州一眼。知州以為她要行刺他,嚇得急忙往後一退。

    然後她隨即眼神變得溫柔,變得純真,純真得一如十年前那個15歲的花季少女:“表哥,你要保重了。”

    一句表哥,喊得知州身子猛的一僵。他怕粉黛多說什麽,麵色複雜又急切的點了點頭,就轉過身不敢看她。

    說完,粉黛最後凝視了吳文博一眼,俯下身,衝吳文博說了句什麽,隨後猛的把刀送進肚子裏……

    一代青樓花魁,倒在曾經的丈夫吳文博身上。

    血速度染紅了大片的雪地。在銀白色的雪地的襯托下,鮮紅的血紅得妖豔異常,紅得就像十年前飄落到床下的那張喜帕。而兩人的身子重疊著,如同喜帕上的鴛鴦,莊容而纏綿,相依相偎。

    他們寧靜的靠在一起,就像重新擁有了一場無聲的婚禮。並再也,再也不會分開。

    周邊圍觀的百姓裏,有的開始抹淚,那些曾經與粉黛有過露水姻緣的男人們也不禁含嚼著淚。

    過了好久好久,新任知州才背朝對手下的人,指著兩人的屍體,從喉嚨裏勉強擠出一句:“把他們安葬了。”

    粉黛死後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

    她出生在臘梅花開的季節。

    第三天,肆意飄散的大雪終於停了。

    就在蘇州邊界一座新墳上,一株小巧清新的臘梅發芽了,葉麵上的露珠迎著陽光抖擻舒展著。

    偶爾經過的路人傳言,依稀仿佛還能聽到一個女子撫琴輕唱——

    念茲,相知相戀亦相思。相依相伴長相憶。相攜朝暮,相扶白首,相守一生歸。

    靈犀,雙花雙葉並雙枝,雙棲雙宿飛雙翼,雙蓮漪露,雙鴛共水,雙醉暖羅帷。

    軒窗半掩寄幽思,銷影殘燈喟夜遲。 機杼孤聲成素縞,婉然織就兩心癡……

    ——c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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