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的年末,我出獄了,吃了整整三年的牢飯。


    “到站啦。”一個魚鷹一樣尖銳的嗓子喊了起來。“咚、咚、咚……”許多人忙著在甲板上四處走動。


    “邦、邦、邦”,有人粗魯地拍打我蜷縮睡進去的木桶,桶裏還留有以前裝魚的腥味。


    “喂,小哥,到站了!”是那個魚鷹嗓子的船夫。


    我有些厭棄地從木桶之中探出腦袋,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早晨的陽光毫不吝惜地刺疼了我的眼睛,逼得我把兜帽翻了上來。


    山頂的城堡就是獅鷲城。


    一座堅聳的黑牆石堡被建造在山崖的頂端,曾經號稱天下第一的堅城,現在已幾經易主。在晨曦之中,看起來依舊昏暗陰森,前途難料。


    船正停在崖下的港口。


    這裏既是一個港口,也是一個村莊。雖然人很多,但是衣服都沒有色彩。一個很貧窮的地方。


    “你,就這麽想來這個地方嗎?”我冷冷地說,沒有人迴答我。


    我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的這自言自語的習慣。


    蜿蜒攀升上去的山路,有幾千級的台階。


    “喂,船家。”按照約定,我不情願地拿出了船費——那本是一柄有著華麗佩飾的金劍。劍的護手上本來還鑲嵌著兩塊寶石,好在我偷偷把它們摳了下來。不過,現在的劍身上居然有三個窟窿。


    它以前的主人也曾這樣想的吧。


    “諾,給你。”把那柄劍丟給船夫的一瞬間,我不由得心痛起來——那黃金的劍身,那寶石的裝飾,真是叫人還想再摸一下。


    船家眉開眼笑找迴來的零錢,是一塊幹麵包,一柄有點鏽的短刀和一袋子錢。打開錢袋子,裏麵隻有區區五十金。


    要不是一件贓物,那柄劍少說也值兩百金幣!


    “喂,你,開心嗎?”我依舊朝著無人的地方問。


    沒有人迴應。


    不過,我的腳踏上這片土地的一刻,血液卻熱情地迴應起來——踏上這從未來過的土地那一刻。


    ————


    “第四千三百九十九級……唿唿……是不是在玩我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麽毅力爬上山頂。在終於登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我終於能平躺在地上,輕鬆地唿出一口氣。春天溫暖的海風,空氣裏帶著沙和海鹽的充沛雨水的味道,還有魚販子們來來去去筐子裏活蹦亂跳的鮮魚。


    “這可是我……最後一次替你跑腿了……”我重新坐起來的時候,仍然不忘自言自語。


    山頂上的風景,和山下沒有差別。


    在漆黑巍峨的城牆上,現在可以看清那裏掛著的三隻黑鴉的旗幟——這是庫洛夫公爵的領地。一個風評冷酷無情,但是隻要你不犯事就不會抓你的爵爺。


    城門的守衛和傳聞中領主的作風一致,一身黑甲,神情嚴肅,眼神都看起來十分兇惡。迴憶曾經被囚禁的生活,叫我的手心生出了汗。


    “喂,小哥。請問最開始的獅鷲城家族的人,都到哪去了?”我強迫自己笑著,在城門外觀察從邊上走過的人們,最終決定和一位挑著柴的小哥打著招唿。


    誰知道那位小哥的臉突然變得煞白,莫非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別見外嘛。”我笑著向他走過去的時候,一枚金幣已經從我的指尖靈巧地跳到了他的手裏。我摟著他的肩膀,好像摟住我的親生兄弟。他的麵色雖然顯得有點窘迫,卻識趣地把金幣放進了內衣兜。


    “來,給兄弟我講講嘛。”


    這不是在收買,而是在示好。這世上沒有一種友情是一枚金幣買不來的。


    “我……我跟你說,你可不要到處亂講……”他的聲音亢奮,而又略微顫抖。


    “好好好,我不亂講。”我隨口答應著他,把他摟得更緊了。


    他神秘地把嘴巴附到我的耳邊,“我當兵的表哥王五講,老夫人帶著孩子,那天從懸崖上跳進海裏……”


    接下來的時間,這名叫做張三的挑柴漢試圖用更多的時間說服我,他的故事是多麽的真實和令人悲傷。我一邊聽,一邊記,一邊連連點頭。直到把這個男人完全放開,他挑著兩擔柴心情愉悅地進了城。


    我不熟悉一個個他口中的名字,也完全記不起那些人的臉。


    我摸著外城牆黑色的石壁,一步步小心地向著懸崖邊沿走去——那是城堡的背麵。若不是風很大,不得不緊緊抓住一塊尖銳的岩石,這裏本是一處看風景的好地方。


    我試圖伸長脖子往下看,卻不得不立刻按住被風完全掀起的袍子,把脖子縮迴來。


    雖然崖的正下麵是海,但是從這跳下去,必死無疑。


    “他們的確死了。”我自言自語道,“你還想進城嗎?”


    我好像在問著誰,但是並沒有人迴答我。


    “那我可就走了,從此我們兩不相欠。”我冷冷地說。


    本應該答應了誰,很久很久之前答應的誰,現在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我隻知道要來這裏,來問一些什麽,來看一些什麽。現在都完成了。


    心情也因此輕鬆了許多。


    我拿出地圖,鋪在大石頭上,重新畫著目的地。


    “西部,獅鷲城,叉叉……中部,自由高地,勾勾。”


    新的目的地,自由高地。隻有到了那裏,有魔力者才擁有自由。


    我重新順著石階往下走,步履也沒有來的時候那麽匆忙。並得以悠閑地啃著幹麵包,欣賞著一張張麻木上山的人疲憊的臉色。


    直到我看到一個男人,一個在人群中本不該值得人多看一眼的中年農夫——我知道,盯著人家的臉看,不超過一秒,算不上無禮的行為——但是我們四目相交的時間,足夠我把剩下的半根硬麵包掰成麵包屑,再一點點啃完。


    這個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農夫,臉上漸漸生出看見了什麽似的恐懼。他轉了身,他撒開了腿,他往山腳下跑。他本來挑在肩上的擔子,被重重扔在地上,任由裏麵的水果往山下滾落。隻差大聲驚叫出來了。


    有個聲音在警告我,“喂,他認出你了!”


    認出我?認出了什麽?管他認出了什麽。


    我無暇思考,本能地推開前麵上山的人,緊緊追了上去。身後是一聲聲狠狠的咒罵,我的兜帽從我的腦袋上滑落下來。


    不能放過那個男人!不能放過他!不能!


    跑在前麵的男人並沒有徑直去找衛兵,而是往海邊針葉林裏麵跑。


    “圈套?”我的心中閃過一絲狐疑,“即使是圈套,也沒有辦法了。”


    男人的腳步越來越慢,林子越來越深,空氣中盡是樹木一次次沉重唿吸之後堆積的沉悶味道。地麵崎嶇難走,布滿碎石。更遠處的深林裏時有陣陣鴉鳴。


    這裏已經不見半個其他活人的影子。


    男人看起來跑不動了,在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停了下來,彎著腰,喘著粗氣。


    “喂,你別跑嘛。”我在男人身後十步的距離停下,一邊喘氣,一邊警惕地打量著林子裏的環境。


    二十步以內,沒看見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難道這裏真的沒有其他人?


    那麽,這個男人不是打算在這裏跟我好好談談,就是打算在這裏滅我的口——憑他一個。


    “喂喂喂,有什麽話,非得在這裏講不可嗎?”我試著故作輕鬆,嚐試和他搭上話。但是男人的背影隻是在喘氣。


    突然,他一迴身,抬起了手,“雷光,囚禁我的敵人”。


    “雷電牢籠!是法師!”我的心裏不禁暗自叫罵一聲,眼前這個念咒都不標準的農夫居然是一個法師。


    一支粗壯的雷光隨著詠唱的完畢,從天而降,我猛地往右手邊一個翻滾,碎石的尖角貼麵而過,立刻就聞到了鮮血流出的味道。


    雷光重重地砸在我剛剛站立的那塊地上,石頭往外飛濺,砸出了一個馬車一般大小的焦灼的窟窿,我袍子的一角也瞬間被撕裂了一塊。


    這股威力,哪裏是妨礙法術的威力!


    幸虧這次躲閃及時,加上眼前的法師準頭實在太低,才沒能命中我的軀體。


    “喂,你是剛剛學會用魔法吧。”我一邊肆無忌憚地挑釁他,一邊嚐試著檢查自己身體內的魔力狀況。


    可惡,魔法精靈微弱得幾乎沒有迴音。要不是忌憚人多眼雜被察覺,在船上早就該多存點魔力。


    我隻得暗自叫苦,不情願地抽出船夫給的短刀。


    這次真的是沒有辦法了。


    “喂,你是剛剛學會怎麽用魔法嗎!”我再一次朝著麵前的法師挑釁道。


    男人的手因為上一次施法的餘威而劇烈地顫抖——他使用的魔力過量了,對身體造成了巨大的負擔——他剛剛太想殺死我了。他的眼裏閃爍過一絲驚恐,第二次釋放咒文的聲音也因為我的挑釁而變得歇斯底裏。


    我不禁一笑。


    身體和短刀敏捷地向眼前的法師彈射而去。


    很遺憾,你身上的這股魔力,不是你配擁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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