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媚箐算不得急於求成的女人,可她卻是極要麵子的人,人前人後要強慣了的。這天在代炎麵前正嘮叨,門敞著,陽光從屋簷上斜照下來,蟬鳴也似有氣無力的。不想沈夫人進來,媚箐都沒擦覺,還是代炎一抬頭先看著了,一邊朝媚箐遞眼色,一邊支支吾吾間輕聲叫了句娘。

    媚箐正急切間,不知所雲,冒冒失失便迴道:“誰是你娘啊?少給我打馬虎眼,你別把我幹爹一番好心當著驢肝肺。哼!你倒是走還是不走?給人家一個痛快話啊!”

    代炎不覺頭皮發癢,忙拿蒲扇柄刮著頭,待媚箐迴頭看時,那沈夫人已經滿臉怒色,甩手出了門檻。

    這一來,媚箐想馭夫東去的想法,便成為宮家最為關注的火急火燎的大事。也大大出了宮千祥的意料,且感覺代炎這麽多年來,那書是越讀越轉去了,他出去了這麽多年,耳根子變軟了不說,在這亂世之秋,總不能因為眼前利益而失足成千古恨喲。

    經曆了這數十個春秋,往日泛黃的老照片裏,後院的丹桂樹下,步履蹣跚的孩子握著兩個小拳頭向前探求著外麵的世界,眯縫雙眼,那樹葉的影正好印在半邊臉上,後麵迴廊的拐角,依稀是沈夫人與趙姨娘在指點著,朝這邊望來……當年老太爺在瑤裏老屋避暑的時候,外麵謠傳鄰郊說是鬧打土豪,宮家亦是惶恐。隔著上百裏的路程,硬是代炎領著轎夫連夜趕去把老太爺扛迴家,餓了就上莊戶人家田地裏偷挖幾個紅薯生吃。於種種煩瑣的小事,宮千祥自以為放得下心來,代炎也是盡心盡職,就像烈日炎炎時,汗濕了衣裳,風吹來,說不上是涼快,到脫去了衣衫,竟是如釋重擔——老太爺指定了他的仕途。到老太爺臨終,他還因此顛沛流離。後來逢著親朋好友一提起當年老太爺的英明來,他卻是覺得祖父的過於輕率,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戀家的人。

    宮家自綿字輩起,從來就沒女人當家的份,千字輩更勿用說,到了代字輩,偏偏聲譽極佳的代炎眼見著要誤入歧途。說起來,以往四少爺代其的懶惰,都因為趙姨娘一味的護短,宮千祥恨得牙關緊咬,可代其畢竟走了這兩年,不說功德圓滿,也算是對得起宮家族人,相比之下,代炎若是失足,那可是關係名節的大事。

    宮千祥這日傍晚坐在堂屋裏,聽沈夫人捶胸跺足地嘮叨著:“我真的想不通哦,有了這等家境,代炎還有哪樣不知足的?”

    此時,宮千祥覺得陣陣涼風順著脖頸往立領的長褂裏吹,他些微一顫抖,渾身著寒無力,肩椎酸疼得快坐不住。他呆呆木木地呢喃道:“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

    然而,這下真的就不好了。

    早起的二少爺代謹是最先聽到長工嚎哭跑到後院柴房的。那時候,天還是朦朦亮,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宮老爺放下屋梁,可歎亡人流在眼角的淚也還未幹,代炎期期艾艾地跪在老父親身旁發呆,眾人已哭成一片,可是待沈夫人陪著老太太趕到,老太太一句“祥兒”還沒喊出來,已經不省人事。沈夫人下使勁撲去,無奈代謹橫在當前,隻有掙紮的份兒……好一會醒來,發覺已經躺在自己內屋的床上了。她似乎隱約在記憶裏印證一早的事,然而,從身邊站著的吳媽眼神裏,一句讓她節哀的話,知道終歸不是夢,不幸就這樣實實在在地又一次降臨在宮家了。

    一家人都沒料到,宮老爺毅然選擇決斷來勸誡後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宮家這根大梁陡然這麽坍塌,老大代炎最是難辭其咎。

    想當年,老太爺請辭迴鄉,那還是前朝末期的事,在這山清水秀的舊城裏,麵對產瓷業的蕭條局麵,老太爺親手點起了振興的窯火,而身為千字輩裏唯一的男丁,宮千祥自是嘔心瀝血,為宮家創下了這一片基業,更為重要的是使宮家這一血脈得以延續,並且漸漸地發展壯大、門丁旺盛起來。

    宮家正式舉哀,這日靈堂搭在正屋大堂裏,實際上能來吊唁的親朋相鄰、地方官宦也不算少。代炎代謹代維披麻戴孝長跪在靈前,一同叩頭答謝親朋,淑惠淑珍淑萍圍著香爐添香燒紙錢,而允強並秋韻馨穎屋內屋外忙乎著。似乎都曾聽到正屋沈夫人的哭訴:“老爺呀,你怎麽會想不開!就這樣狠心丟下這一家老少二十幾口?怎麽舍得這偌大家業呢?天呐!我這是上輩子做了孽,遭天譴遭報應哦。”

    於是,旁人都不覺屏息駐足,猜測宮老爺何故就尋了短見。此景下,代炎也就越發的寢食不安,坐不住,少不得將牢騷發在媚箐身上:“我宮家勤儉持家,門風嚴謹,就因有了你這狠心的惡媳婦,竟然逼死我老爸,害我得這樣不孝的名聲,你叫我還有何麵目麵對宮家族人?”說時,已經哭得跟淚人似的。

    老大代炎這次黯然離去,與當初的衣錦還鄉比,形成極大反差。他生在舊城,十六歲背井離鄉,搭一條機帆船順昌江漂入鄱陽湖,覺得前麵的路是曲折而坎坷的。然而,他身後卻是一條筆直的坦途。走得遠了,很多時候都有迴旋的餘地,也越來越覺得,橫豎走錯了也是路。老天爺過去就說:“你們後生人,是應該多出去曆練的。”

    然而,就是在這不到個把月裏,從代炎興高采烈地迴鄉,到突然發生變故,由不得他多慮,二十年的夫妻,還從來沒這樣撕破臉皮吵過。媚箐雖是理虧,言語上卻是依然不讓,索性兩夫妻鬧得水火不相容了。在愧疚的壓力下,代炎自是覺得在宮家呆不住。因而,在媚箐迴了浙江金華娘家後,代炎也自然覺得無顏再見妻兄陳天昊。據說到後來還是輾轉攜兒女西去進滇西謀生去了。

    隻是宮家這次變故,對全家上下衝擊太大,先不說代炎,如今一個是姑奶奶病未痊愈,暫且隱瞞得住,單單是老太太從此就臥床不起,也不曉得這八十歲的坎能不能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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