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總不相信真有神助。看著一爐青花梧桐瓷開出來,雖說還沒選瓷,可畢竟還是看得出來大致的成色。代謹從一開春穿著厚厚的皮襖去瑤裏的高嶺選瓷石,調劈柴,到如今一摞摞如玉一般的青花瓷器,誰又曉得體諒他經曆的千辛萬苦,這迴他是真的累了,竟然就在作坊裏的一條長凳上睡著了。

    在夜色籠罩大地時,整個舊城的天空都沉浸在陰霾裏,沒有一絲兒風,許久遠山轟轟地響過一陣子雷聲以後,才稀稀落落下了幾點雨。代謹醒來時,才想起自己沒有迴家吃晝飯。這時候他有一種欣慰的感覺,總算可以歇一口氣了,眼看著滿打滿算這大半年的辛勤是有了迴報。代謹這時候突然覺得好笑,這年月,無論多麽不經意的生意,現在看得比什麽都重。趕在這兵荒馬亂時期,似乎隻有囤積聚奇的投機買賣才可能斂財,在這空前的蕭條裏,蓄勢待發的風度早已經消耗殆盡,大家都在掙紮呻吟,仿佛饑寒交迫時的一群狼爭著搶一塊骨頭,搶得頭破血流。也許那塊骨頭上找不出一絲兒肉味,更充不得饑,即便是搶到了骨頭,也是一樣要挨餓。然而,大家都在爭著。似乎都是在這一種虛幻的期待裏活著。

    這日,清早的太陽就曬得人喘不過氣來,屋外的大街上,難得有幾個人經過。街對麵畫瓷板的鋪子裏,畫工老王正神情黯然地伏在鋪岸上,一雙老花眼鏡斜掛在鼻尖上,竟然也像一幅彌勒佛瓷板畫像,而隔壁的“楊記牙醫”行幹脆就虛掩著店門。隻有高掛著的金絲絨雙麵錐花的招牌,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燦爛的光輝。

    不曉得這時候是街對麵誰家在生煤煙爐子,那嫋嫋的青煙從雜貨鋪彌漫開來,嗆得街上行人直流淚咳嗽,那錦繡的牙醫招牌也在煙霧之中忽隱忽現,如同是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之中。

    然而,也就是在這天,東洋人進攻宛平城的消息傳到了舊城。在炎熱難熬的舊城裏弄內,人們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傳著戰事。仿佛是在昌江的沿河邊聽柴瞎子咚咚地敲著鼓兒講傳說書,那生命的鼓點盡力在敲,古老舊城的人們畢竟多半不清楚宛平城究竟隔了多遠,沿著崎嶇蜿蜒的徽洲古道,舊城人走過了一段艱辛而漫長的曆程,靜靜流淌著的昌江水把“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流言往外傳播時,也給“昌南”這樣一塊招牌飛了金。

    到了晌午,代謹早早地就迴了家。進門時,稍一趔趄,險些讓門坎拌住。早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修長的身材,現如今越發消瘦起來,原本清秀的臉,如今變成了一種臘黃色,宛如一塊用過了的洋梘,沒有什麽光澤,走路時,好像腳有點兒內八的緣故,加上手甩得弧度也大,稍微給人不怎麽穩的感覺。雖然言語偏少,可做起事來還算有條理。這時,在急切間,見他父親宮千祥,竟然不曉得說什麽好,喘了一會兒氣,才啞著嗓音說道:“爸!不好了,聽說日本人大前天又開始炮轟宛平城了。”

    宮千祥穿著汗衫短褲,聽了這話,腦子嗡的一聲,騰地從竹椅上站了起來,額頭上也立刻沁出了汗珠,手裏的青花玲瓏蓋盅當啷顫抖著,說:“哦!戰事怎麽樣了?”

    代謹迴答:“我也是剛剛看了報紙,才知道的,聽說是很緊,雙方現都在膠著拉鋸狀態,我看是堅持不了幾天的。”

    宮千祥頹廢地往靠椅上一坐,嘴裏嘟嚨著:“這還了得!東洋鬼子簡直是欺到我們中國人頭上屙屎了。這可怎麽辦?怎麽辦?”盡管是義憤填膺,普通百姓人家迫於這種無奈,也隻能是消極應對。

    代謹歎了一聲:“我看日本人是早就對我們虎視眈眈了,這迴肯定也是有備而來的。”

    命運仿佛又在作弄宮家。記得那年凇滬會戰前,宮家也一樣是兢兢業業地替上海的一位姓朱的買辦置的越洋咖啡具,一色精巧的古典園林青花瓷,整套整箱,包裝好了以後,碼在胚房裏也占了滿滿一大間屋子。辛辛苦苦忙活了那大半年,偏偏那姓朱的又是格外挑剔的人,屢屢揀次,他也隻是按自己的標準。結果是憑添了無數的成本。都說上海人精明,會做生意,工於心計。其實叫代謹看來,那姓朱的近乎無情的作態,簡直可以算著吃了人連骨頭都不吐。按協議,說是裝了船就付清餘下的貨款,然而姓朱的卻是要堅持貨到上海才付錢。也是現如今生意難做,隻得無奈。船一發出不久,日本人就炮轟上海,結果是船貨一起沒了蹤影。到後來輾轉著從死裏逃生的船老板老俞嘴裏得到的消息,說是在長江口讓日本人的炮艇打沉了。那姓朱的生意人雖然刻薄,居然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麵對這樣無奈的災禍,宮家惟恐是避之不及。就是隔了這麽許多年,全家人也還緘口不再提往事,以免勾得人傷心歎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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