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雅閣,後園精舍:挽霞居。

    “郭公子大才,公孫豔娘怠慢了,還請郭公子見諒!”公孫豔娘一身桃豔的輕衣,披著一襲紅紗,烏黑的長發輕垂,她不說話的時候,寂靜得尤如深穀裏一株幽蘭,可是,這世間,哪裏有如此豔麗的蘭花。

    “郭直多謝小姐救命之恩!隻是在下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不知如何報答小姐。”郭一橫長揖施禮道。

    此時,郭一橫身著一襲白色的華麗長衫,這是公孫豔娘特意為他訂做的,他從未曾穿過如此珍貴的衣服,站在那裏,盡是傖促不安。

    那是他一生之中從來未曾有過的慌亂,心的慌亂。

    尤如一顆種子在荒蕪的沙漠裏沉埋幾十年,忽地有那麽一年,地下的噴泉裂土而出,濕潤了種子,於是,種子開始萌芽……

    “你我皆為江湖同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隻是差點誤傷了公子,還望見諒!”公孫豔娘淡淡地道。

    郭一橫急忙道:“聽那幾個姐姐說在下已昏迷了七天七夜,在下也不知七天前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又做了些什麽,如今想來,一定非常唐突,應該道謙的是在下才對!”

    郭一橫說到此,搔了搔腦袋,紅著臉問道:“公孫小姐,在下才疏學淺,隻讀過孔孟儒學,實不知這江湖同道,是哪一個學派……”

    此語一出,門外傳來好一陣嘻笑之聲,竟是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四人躲在門外偷聽的,此時個個笑得東倒西歪,人仰馬翻。

    郭一橫的老臉更紅了。

    公孫豔娘聽了,也是秀眉微蹙:“郭公子隨身攜帶著山東猛斧世家的鎮門之寶‘辟地神斧’,不知郭公子與猛斧世家的魯鎮東魯老爺子有何淵源?”

    郭一橫道:“聽家慈生前說過,魯老爺子是在下的外祖,隻是在下卻從來沒有見過。”

    “為何?”公孫豔娘問道。

    “在下也不知其中原由,隻是隱約覺得,可能是外祖不喜歡家嚴,因為家嚴生前,隻是一個寒門書生,且體弱多病,為人寂靜少語,不喜與世人往來,畢生又不曾舉試,連秀才也沒中過。”郭一橫說到此,臉上神光一閃,卻是十分地驕傲地道:“在下卻知道,其實家嚴是一代大儒,他是一個真正的隱者。”

    公孫豔娘聽了,不由歎息道:“無名困螻蟻,有名世所疑;中庸難為體,狂狷不及時。聽郭公子說來,令尊實為不世之才,豔娘失敬了。郭公子一身武學,定是令堂所授了。”

    郭一橫聽了不解地道:“在下哪裏懂什麽武學,隻是家慈在在下年幼之時,口授一篇《養生經》,要在下一定要牢記熟背,在下這麽多年來,一直不敢有忘。不過家慈的力氣之大,在下現在想來,也為之驚歎,在下五歲時,有一次外祖家裏的人來看家慈,家慈不知為何避而不見,一手提挾著家嚴,一手提挾著在下,翻山越嶺,穿峪過澗,一口氣奔出數十裏,躲進了泰山深處。”

    說到此,心神似飛到了遠處,飛到了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被母親緊緊地挾在懷裏,風在耳邊蕩漾,樹影向後倒飛,那時年幼無知的他,隻覺得當時是那麽地新奇好玩。

    郭一橫良久方收迴思絮,長歎道:“家慈不能長壽,在下認為正是那《養生經》所害。有一天深夜,家慈在練習養生經時,忽地神情大變,狀如瘋狂,狂奔上泰山絕頂,最後墜峰而逝,從此家嚴一直鬱鬱寡歡,沒過幾年,也棄在下而去了。在下亦深知那《養生經》害人不淺,隻是那是家慈留給在下唯一的紀念,每當在下呤頌那經文時,過往的時光仿佛瀝瀝在目,家慈仿佛還一直在我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公孫豔娘聽了,好想告訴他,那所謂的《養生經》其實是一部天下無數英雄夢寐以求的絕世寶典,一但擁有它,就有了天下無人可以抗衡的力量,隻是——

    她不能說!

    她不能說他的母親其實一直在騙他。

    她也不想告訴他,她不想讓他承擔擁有那些力量後要承擔的一切。

    至少現在不想讓他承擔——或許他現在也承擔不了。

    除了自己與程元鎮,她不能再讓天下任何一個人知道,他已擁有了可以改天換地,扭轉乾坤的力量。

    包括擁有這力量的本人。

    因為這消息一但傳出去,沒有人可以承擔——承擔因此而發生的禍福之間的瞬息巨變。

    於是道:“郭公子既然是山東人,此來長安,定是來參加今年的天下大試的了?”

    郭一橫聽了,神色一黯:“本來是的,隻是在下見過盧銷愁盧公子以後,自知學識才情,無法與之相比,便決定放棄參加今年的天下大試了。不過三年後的大試,狀元一定是我郭直!”

    “這又是為何?就算不能高中狀元,中個榜眼,探花,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呀,就算再次一點,中個進士,也同樣是在朝為官,出人投地的。”公孫豔娘忽然覺得這個呆頭呆腦的郭一橫,處處都藏著怪異,不由產生些許好奇。

    “家慈生前有嚴令,在下如不能高中狀元,以後就不能從父姓郭,在下不能有辱家嚴在天之靈,所以這狀元,一定要考上的……”

    說著說著,抬頭一看,卻見公孫豔娘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出神,心裏又是一陣慌亂,不由輕輕地叫了一聲:“公孫小姐——”

    說完以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如此——從來沒有過的溫柔。

    卻聽見公孫豔娘幽幽地一歎道:“原來你也見過盧公子了……”

    她本以為,殺了李傅國,為心中之人報了血海深仇,從此萬事皆了,可是,上天弄人,讓她在博陸王府中,遇見如此風流俊俏的一個男子。她那風雨不驚,寂靜如井,塵封多年的芳心,也起了一絲漣旎。

    郭一橫應和道:“是呀!盧公子的人品才情,讓人傾倒。”話說出來後,心裏卻忽然地覺得有一絲冰涼。

    “不知郭公子以後有何打算?”公孫豔娘忽然問道。

    郭一橫聽了一愣,心裏就那麽惘然了:她是在叫我走嗎?他一直是個不畏任何曲折,做事決絕果斷的人,這一次,他卻憂豫了。

    在他眼中,公孫豔娘是一個美得讓他不敢直視的女子,可是他不明白,這樣美的一個女子,為什麽眼神是如此的憂鬱,憂鬱得看他一眼,就會讓他的心碎掉。

    可是,那些憂鬱,他不明白——她的心事,他永遠也不會懂。他想弄明白,可是她的心,就像霧裏的花,水中的月,他永遠也看不清楚,看不透徹。

    他一直在想,多年以後,都沒有想明白。

    公孫豔娘纖纖細手,忽地拂過案幾上的五弦古琴,一陣輕快悅耳的琴聲立時響起,公孫豔娘一雙美眸凝視著郭一橫道:“郭公子可通音律?”

    郭一橫看著那雙美眸,心裏砰然一動,卻隻能木然地搖了搖頭。

    “那琴棋書畫,有何所精?”

    郭一橫還是木然地搖著頭,那一刻,他是那麽地恨自己,卻又不知恨自己什麽,良久方喃喃地道:“在下家境貧寒,除了苦讀過四書五經,字還寫得比較工整以外,別的都不會。”

    他好想說:他有匡扶江山社稷,改革舊製,解萬民於倒懸的雄心壯誌!

    可是,這些卻說不出口,他的心裏很虛。

    因為此時,他可能連自己也解救不了。

    他的心裏從來沒有過的如此的悲哀。他隻恨自己,以如此麵目,存活於這個世上。

    ——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意中掉入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裏。

    而且,他掉下去的時候,自己竟不想掙紮。接著,他說出的話,竟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公孫小姐,我力氣很大,我可以為小姐姐劈柴——”

    公孫豔娘聽了,淡淡地一笑,那一笑,卻分明無法掩藏眼神裏的失望:“好呀!剛好柴房的夥計老張生病迴家去了,如果郭公子不覺得委屈,你就留在我這,幫我幹幹雜活吧!”

    說完這後,她不知為何覺得一陣輕鬆,她很想告訴他,他是一個身懷不世武功的高手,他可以做一個曠古絕今的大英雄。

    因為那時,她忽然想:做一個大英雄,他就會很快樂嗎?古往今來的那些不世英雄,不世豪傑,誰又是快樂的?

    無名困螻蟻,又何嚐不好。

    郭一橫離開她的挽霞居以後,她把春蘭秋菊等四人叫進來吩咐道:“你們留心一下,最近有無去山東的熟客,我要修書一封,托人帶給山東的魯鎮東老爺子。”

    說畢又道:“這段時間,我要運靜坐療傷,不見任何客人。”

    博陸王府一場惡戰,公孫豔娘身受重傷,經過這幾天的運功療治,傷勢雖以得控製,隻是功力損耗之大,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想複原,沒有幾年時間,恐怕是不成的。

    盧銷愁醒來時,睜開眼就看見小濟子坐在床邊,心裏一暖,急欲起身,卻被小濟子忙按住他:“盧公子不要亂動,身體要緊。”

    盧銷愁雙臂用力一張,伸了一個懶腰,微微一笑道:“你看,我這不都好了。”

    “公子,你已昏迷了七天七夜了,謝太醫說,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嚴重的內傷。大家都以為你……”小濟子喃喃地道。

    “是嗎?”盧銷愁拍了拍小濟子的腦袋,道:“我不會有事的。”說畢,掃視了一下四周:“我這是在皇宮裏吧!其實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掌控,這天下畢竟是他的!”

    小濟子聽了,不由一愣,道:“公子何出此言,就算皇上有些事不讓公子滿意,可是他畢竟是皇上。是天下萬民之主,杜濟從小受沈公公的教誨,無非是忠君愛國,杜濟來到這皇宮之中,唯一的使命,就是保衛皇上。沈公公給了我這個使命,讓我有了一個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否則象我這樣一個孤兒,就算活活地餓死在這長安城的大街上,也許不會有人理會!”

    “所以,在杜濟心裏,保住了皇上,也就是保住了杜濟,保住了皇上,才保住了天下安定這個大局,天下百姓才可以在這個安定的大局裏安居樂業,生生不息。一但這個局被打破,天下不知又要動蕩多久,不知又會出現多少的像我杜濟這樣的孤兒。”

    盧銷愁聽了,心頭一震,異樣地看著小濟子道:“想不你小小年紀,竟懂得如此多的道理!”

    小濟子聽了嫩臉一紅,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腦袋。

    盧銷愁心卻是一歎又道:“你說的是有理,可是,如果主持這天下大局的人,不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如果想保住這個局的人越來越來少,而想打破這個局的人越來越多,那麽這個天下之局,就會換成別的人來重新主持。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此語一出,小濟子嚇得臉色發青,惶惶不安地急叫道:“公子!”

    盧銷愁看了一眼小濟子害怕之極的樣子,不忍再說下去,於是道:“有心有耳兩個臭小子呢?”

    小濟子有些遲疑地道:“我本來想按公子所囑,將兩個小哥送往尊府,可是皇上要兩個小哥暫住宮中。”

    盧銷愁呆呆地望著窗外,道:“我知道了。”

    窗外一片林蔭蒼鬱,一隻黃雀,嘰地一聲輕鳴,展翅折衝上蔚藍的天空。

    天空中,白雲悠悠,靜靜地變幻起伏著……

    小濟子這時又道:“皇上幾次吩咐下來,隻要公子醒來,要馬上上稟皇上。皇上急著要召見公子!”

    備注:郭直之父《臨絕悼賦》:

    登臨絕頂兮

    吾心哀絕

    茫然四顧兮

    舊影何處

    夢裏追憶兮

    素裙紅顏

    心燭含淚

    醒來愁悵兮

    流連空穀

    寂寞忘返

    此生何幸兮

    賢雅解語慰忿心

    此生何不幸兮

    孤峰墜卻落花人

    惶惶兮

    猶如鴻雁之離群

    慽慽兮

    幾若杜鵑欲啼血

    天何其高兮

    渺渺仙鄉不可探

    地何其廣兮

    吾之魂將何以安……

    魯長飛

    2008年5月13日桂林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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