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河那一聲:“小心!”剛剛叫出,盧銷愁靈動的扭腰轉身,同時整個人已如一團浮雲般從車座上升起。

    在黑衣人強橫的氣機籠罩下,盧銷愁仍如此自然地移動,似出黑衣人意料之外,雷霆萬鈞的一擊,已達不到偷襲的效果。

    此時盧銷愁已升至和黑衣人平行的高度,手中的白玉長簫,行雲流水般地在身前轉動,剛要護住全身要穴。對方刀鋒一轉,比之方才更灼人的氣機,已滾滾而來。

    這時禁軍兵衛以及圍觀眾人,才紛紛反應過來,驚惶地發出一聲:“咦呀——”

    以李長河的應變之能,除了雙目一直緊隨黑衣人幻影般地移動以外,來不及做任何事,一顆心直懸至喉嚨處,如果盧公子在此被刺,不但他的職位不保,恐怕因他的的失職,將遷連整個京畿防衛係統的大小官員,到時在諸般遷怒之下,他的小命亦將不保。可是此時,他偏偏生出有心無力之感。

    此時隻見黑衣人手中大刀漫天舞動,刀光魅影,竟將黑衣人本身淹沒在那一片雪亮裏。李長河離交戰處至少有十丈之距,皮膚也受那強烈的殺氣沁襲。

    李長河提心吊膽地向盧銷愁望去,隻見盧公子手中白玉長簫揮灑自如,在空中舞動時,留下一道道氣流弧線,給人妙不可言,無法描述的奇異之感,同時隨著他長簫舞動,一股高低起伏的簫聲,似因氣流的衝擊,從白玉長簫中發出,激揚的悅耳尤如天籟之音,飄入在場每個人耳中,讓人心曠神移之餘,衝淡了殺氣灼人的逼迫感。

    李長河一顆心剛要平複下去,隻聽見黑衣人大喝一聲,淩空撥起,手中大刀猛舉過頂,狂烈的一刀,以壓倒一切的姿勢,向盧銷愁淩空劈去。刀影尚未加身,已震得盧銷愁一直隨身形自然流動的白衣長發,向後狂舞。一顆心頓時又懸了上來。

    簫聲忽地亦高亢起來,使人生出那音符之線極快地向上延升,達到一處高不可攀的顛峰。那簫聲不但不刺耳,反而是暢快淋漓的舒爽感受,使人生出要放下手中的一切,狂奔向遠處那滄茫荒原的奇異衝動。而盧銷愁手中的長簫似已破入虛空之中,以李長河的眼力,亦隻見空中隻餘一道道波動的氣流弧線,密集地迎向黑影卷去——

    轟地一聲劇震。強烈的氣流衝擊在二人之間炸開。

    簫音頓絕。

    盧銷愁直墜迴車駕之上,而那團黑影卻被彈上了半空。

    似有一股氣流,強有力地托住那黑影,在半空中就那麽一靜,現出身裹黑披的強捍身形來,手中大刀不知何時已插迴背上的刀鞘之中,尚不待眾人看清他的麵容,卻忽地雙臂一張,在一陣長笑聲中蒼鷹般滑翔,越過半空,向城門上的箭樓簷角落去。

    李長河見盧銷愁安然落迴車駕,目光再次追逐半空中的黑影,雙手似忽地活過來,熟練地張弓搭箭——長箭嗖地一聲離弦而出,向那團飛揚跋扈的黑影射去,就在箭矢剛要沒入黑披中的一瞬間,黑披中忽地伸出一隻大手,一撈將箭接住,那黑衣人迴頭一瞟,銳利的目光立時將李長河罩住。

    在那一刹那,李長河已看清那張煞眉鷹目的臉,心中一陣狂跳:輕狂刀王高虎城。冷汗已沿額而下。

    黑衣人姿勢不改地輕輕落在城門箭樓上,揚聲道:“外調潼關,就此去也!”

    聲音未畢,身影一縱,已消失在城外。

    馬車上,盧銷愁一改風流不羈的灑脫神態,恭敬地向著遠去的黑影一揖道:“師兄此去保重!”

    眾人此時剛從驚惶失措中平複過來,聞盧銷愁之言,頓時嘩然——想不到如此兇險的一戰,竟是同門師兄弟之間的武技砌磋!

    眾人剛見識盧銷愁如此文采學識,方才又見其神乎其神的武技,偕暗歎冠絕天下的盧公子,果然不凡。有些心高氣傲若郭直者,紛紛離去。餘下者不論書生,商販,仕女,莫不以崇拜的迷醉之態,狂熱地向盧銷愁凝視。

    幾名忘情之極的少女,尖叫著,穿過眾書生,妄圖接近盧銷愁,卻被禁軍兵衛組成的人牆,無情地阻住去路。

    盧銷愁向四周做個長揖,低頭進入車裏,李長河見狀,迫不及待地大手一揮,無數禁軍兵衛湧向前來,強行開路。圍觀眾人知道再也見不著盧銷愁,失望之餘,隻得紛紛走散。

    車騎終於緩緩移動。

    一路上,在書童有心和有耳的服侍下,盧銷愁透過車窗,巡視長安城中偉岸繁華的天都麵貌。

    長安全城占地九百七十三公傾,城高三丈五,共有十二個城門,每門有三個門洞,可以並行四輛馬車。城裏有八條大街,一百六十個封閉作坊。宮殿雄偉壯麗,房屋鱗次櫛比,街道寬闊,樹木成行,且規模宏大,布局嚴整,南北向大街十一條,東西向大街十四條,全城劃分一百零九個坊和東、西兩市。正如白居易在詩句中所描述的那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長安不僅是大唐的政治、文化、軍事、宗教中心,還是當時世界上著名的國際大都:人口眾多,建築規整,名勝林立,繁華富庶。整個都城的氣勢相當宏博,縱貫南北、橫貫東西的主街道寬度都在三十丈以上,作為全城中軸線的朱雀大街寬度更是達五十餘丈,大唐國力強盛之時,來自世界的各國使臣,沿著如同廣場一樣寬廣的朱雀大街前往大明宮朝覲大唐皇帝的時候,大唐無以倫比的強盛與國力,將對他們的心靈產生何等的震撼。盛世詩人王維曾在《和賈舍人早朝》一詩中寫道:“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盡情描繪了長安宮城中早朝的場麵以及大唐天子君臨萬邦的盛大氣勢。

    有耳觀望良久,仿是從沉醉中醒來,驚詫地叫道:“天呀!今天小子我總算明白什麽是天子之都了,金陵的富麗堂皇,比起長安來,實在有點小家子氣。”

    盧銷愁卻是一歎道:“小子無知,你如是天元年間來長安,那才叫不枉此生,如今的長安,經過靖亂大劫,雖已曆時三年之治,仍無法恢複當年繁庶之五成,可見當年兵亂對長安的毀滅有多大,我們來時經過的洛陽,更是觸目驚心的一片瘡痍狼籍——”說到此,下麵的話再也說不下去,因為說到底,洛陽雖數陷亂兵之手,真正造成滅頂之災的卻是幫助大唐平亂的迴紇兵,在收複洛陽後的對洛陽進行長達三日的大洗劫,而這件事竟是大唐軍方首肯的——當然是迴報人家出兵相助之恩。迴紇兵之所以沒有洗劫長安,隻不過是當時的大唐天子不願被撕掉最後一張臉皮罷了!想到此,禁不住生出一股對當朝局勢的憂慮。

    如果當今天子李慕魚不是他的至交好友,且知其生性懷仁善,有德澤萬民之心,憑盧銷愁放任不羈的心性,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世外桃源般的鬱金堂的,踏上這暗藏無限兇險的仕途的。

    有心這時不經意地道:“高虎城那老小子還這麽愛鬧!我們一進長安城,他就先給公子來個下馬威——”

    盧銷愁忽地一歎道:“長安恐怕要出大事了。他在警告我——皇上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把一員虎將外調呢?”

    如今的局勢,想實施任何政策,沒有強有力的軍方支持,一切隻是空想。

    正當盧銷愁心緒不寧之際,一隊如暴風驟雨的馬蹄聲滾滾而來,先聞其聲,已給人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車隊此時正行在長安城中最負盛名的朱雀大街上。極其寬闊的大街,兩旁高聳的建築,已讓人生出一種皇權下的渺小感,加上這忽如其來的驚蹄,強烈的壓抑幾乎讓人無法喘息。

    馬車一陣搖晃,盧銷愁直覺地感受到在場包括李長河在內的眾禁軍衛心裏的恐懼——本來行在大街中央的車隊,正慌亂地避往一旁。而一直在觀看長安風景的有心和有耳竟受這緊張氣氛的影響,嚇得急忙將車簾放了下來。

    盧銷愁疲憊地閉上雙目,心裏沒來由地生出一些厭惡來。

    雷鳴般的蹄音一波一波地衝擊著盧銷愁的耳膜,車外象似有千軍萬馬正開撥過去。

    忽地一聲尖銳而幹澀的喝罵傳入盧銷愁的耳中:“車上何人!如此大膽,竟不下車行禮!”

    隨著這一聲唿喝,一陣戰馬嘶嚎,車外的騎仗竟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有心右手靈巧地一勾,車簾現出一條細縫來,雙目往外一瞟,低聲驚唿道:“好大氣派,飛龍皇旗,六驪華蓋!”

    有心話剛說完,車外已叫罵四起。言語粗痞之極,不堪入耳。罵聲卻又嘎然而斷,有的則剛罵出半句,竟不敢接下去。似被一種無形的強勢壓製住。緊接著,方才那尖銳而幹澀的聲音又道:“車上何人,如此狂妄,難道要本宮相請,方才下車嗎?”

    盧銷愁淡淡地道:“那要看三朝遺老,當今太傅,可否容得下我這個狂野不羈的村野樵夫。”

    說畢左袖一晃,一股勁風卷起車簾,盧銷愁人已立在車駕上。

    “放肆!”那尖銳而幹澀的聲音顯已動怒。此語一出,不待李長河下令,嘩地一陣,李長河的手下禁軍跪倒了一大片。而李長河更是捷足先跪,差點把頭埋進堅硬的青石板裏去。

    盧銷愁心頭一稟,立覺四道濃烈的殺氣,向自己全身罩來,雙目一掃,隻見四條身形各異的金甲大漢,拉韁立馬,護在一乘六匹白色駿馬牽引的華麗車輿四周,冷冷地盯著盧銷愁。盧銷愁心中一動,想起師父在他啟程來長安之前,曾予以他三十二字讖語,名為“六道輪迴”——

    天子之都,

    龍隱虎霸:

    紫禁四兇,

    千裏絕殺:

    鳳羽一舞,

    傾國傾城,

    鶴唳狐走,

    何處天涯。

    此“六道輪迴”似暗示他一些長安的人與事,他因此曾詢問師父朱武王,朱武王卻陷入沉思之中,半晌而不答,最後卻是一聲長歎,揮手示意盧銷愁退下。師父朱武王武功之高,堪稱天下第一,於玄學一道,更是高深莫測。“六道輪迴”若有不可意喻的深意,卻不是盧銷愁能一眼就能看破的。

    眼前此四人殺氣如此之烈,當是“六道輪迴”裏提到的“千裏絕殺”之譽的“紫禁四兇”了。

    其中一人,印堂之上,有一寸劍痕,在四人之中,兇殘之氣尢為出眾,此時錚地撥出一柄三尺餘長的鋸齒尖刀,指著盧銷愁唿喝道:“再不下跪,三叩九拜向天子尚父請罪,滅你九族!”

    而車輿之上,正襟端坐一紫衣玉冠老者,發如霜雪,臉白無須,雖已遲暮之年,依舊風神華茂,卻不知年少之時,是何等俊俏的美少年。隻是眼神陰冷含煞,神情間外露出幾分飛揚跋扈的狂傲之氣。此時正一邊撥弄著右掌裏的兩枚雞蛋大小的龍紋黑珠,一邊斜目瞟著盧銷愁。

    盧銷愁隻覺胸氣一悶,神情黯淡到極點——

    這就是名揚天下的長安!

    原來世界並不象他想的那麽美好。

    他忽地生出一種拂袖而去的衝動,如果他一定要離開——這繁華,這權勢,這重壓。

    又有誰人能留得住他。

    一鶴破空去,淹跡江林中。

    師傅朱武王曾定語師兄高虎城與他盧銷愁:一個鷹形,一個鶴意。

    高虎城是激揚飛躍的蒼鷹,有俯瞰天下的雄霸之勢。

    而他,隻不過是寄情山水,溜漣風月的閑雲野鶴。有的是把臂入林的暢意,高歌蒼古的寂靜,這些,與天下大治無關。而偏偏一身的不羈放縱,卻留下風流才子的佳名。

    或許,這一場人生,竟是被這虛得不能再虛的聲名所累。

    他負氣一走就可以月明風清,可是金陵的盧家鬱金堂,那世代的纓冠豪族,書香世家,是不是從此煙消雲滅。

    就在這時,一匹火紅的高健的駿馬,飛奔而至,馬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滿頭大汗地從馬上滾落下來,氣喘噓噓唱道:“傳聖口喻,宣盧樂立即進宮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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