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戶口薄的記載,我的奶奶籍貫為山東省寧津縣。

    全國解放的那一年春天,身懷六個月身孕的她隻身前往上海,數月後在那裏生下我的父親。

    關於她隻身前往上海的緣由有三種版本:一說她是與我那混仗的爺爺私定終身,因懷胎而東窗事發,二人分路逃往上海準備私奔。結果,我該稱其為爺爺的男人被族人逮到,從此二人終身未見;二說她是那位出身於大戶人家混仗東西的二房。無後的大房擔心她日後恃子奪財,逼迫她遠赴上海投親;三說混仗為國民軍官,為保命而撇下我那苦命的奶奶、未出生的父親,緊緊攥住蔣大光頭的尾巴“撤退”到台灣。奶奶去上海是為了搭船赴台,後來不知因何並未成行。

    我個人更傾向於第三種版本,因為我內心裏更希望那個混仗東西是被逼無奈,而不是前兩種說法般背信棄義,將她拋棄。

    在那個舉國動亂的年代憑何維持生計、哺育幼子,經曆過何種苦難與艱辛,奶奶對此晦深莫測。

    她留下的唯一一張黑白相片正出自於那段時期,身著深色傳統中式側開長褂(衣擺最下方有一小塊補丁),正襟危坐於方桌右側長凳之上,左小臂輕拄方桌,桌麵上一台老式西洋坐鍾、一本翻開的厚書,一副女先生模樣。她是識舊體字的,還識得舊體的拚音。我想教書可能是她當時最有可能的選擇。

    十幾年後父親入伍參軍,後被舉薦到工農兵大學學習機械製造,畢業後分配到東北支援工業建設。奶奶隨父親在這個東北的小城市紮下了根。不久,父親與同廠的母親結合,七二年我出生了。

    我曾無數次追尋七八年八月之前的一切記憶。開始,我還能找到些許記憶的殘絲碎片,可愈到後來我對之愈是模糊。及至今天我已分辨不出哪些是已然發生的真實,哪些是自己的臆想,哪些是睡夢中的幻覺。我甚至想不起聽到父母雙親共同失命於那場舉世聞名的地震噩耗時,做出過什麽樣的反應,六年的時間竟是一片空白。

    奶奶空手從唐山奔喪迴來,她把父親留在了母親身邊(懂事後我才意識到是她的經曆使她做出這種選擇)。她沒象許多故事裏講的那樣,哄我說爸爸媽媽出遠門了,要等我長大以後才會迴來。她用嘶啞的聲音告訴我:從此在這世上我和她是彼此惟一的親人。她不能接受姥爺一家人中隻有身處外鄉去探親的父母遇難。她無法原諒姥爺、姥姥和兩個舅舅,一再叮囑我今生今世不得與他們相認。我的記憶直到這一天方才打開閘門。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失去雙親的我越發的沉默,漸漸地學會了察言觀色,常常一個人靜靜躲在不為人所注意的角落裏,注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試圖從中去發現些什麽。

    奶奶會偶爾地在我們兩個人的飯桌上擺上四副碗筷,等她迴過神來才會緩緩收掉多餘的兩副

    每到日斜西山,往日父母歸來的時間,她都會仔細傾聽院子門前的動靜,期待那今生必將永不再現的腳步聲

    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往日的笑容。好多時候一個人呆愣在哪裏,輕啟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空洞的眼神望向遙遠的天際。頭上的白發自兩鬢向頭頂蔓延,她以數倍於往日的速度迅速衰老。隻有當她注視著我的時候,漠然的神情才會徐徐顯露出漸熾的溫暖

    無論我在哪裏玩耍,都會不經意地發現她那蹣跚、佝僂的身影佇立在遠處,向我這邊深情的觀望

    每天下午她都會坐在那張老藤椅上,將我輕輕擁在懷裏,指著一張張識字卡片,發出濃重的山東口音教我認字。銀白色的發梢不時地從我臉邊劃過,癢癢的,暖暖的。這是一天當中我和她共同擁有的最美好時光,這幅畫麵曾無數次在我長大成人後的夢境中閃現。與奶奶一同生活的這段時光被我無數次的反複迴憶,生怕哪一天忘卻其中的某些細節,失去本就為數不多、珍貴無比的記憶。

    一老一少的相依為命並沒有引起厄運的同情,九個月之後它再次降臨在我的身邊。

    七九年五月,奶奶病倒了。失去親人的痛苦情緒惡化了她在兩年之前就有先兆的肝病病情,腹部漲大如鼓,隻能以流體進食。迴天無術的醫生隻能給她注射杜冷丁減輕痛苦而對病情束手無策。

    自她臥床以後,除去吩咐我吃飯、睡覺、幫她取物之外,幾乎沒對我說過其它的話。到了最後幾天,數日未進一食的奶奶似乎說話都沒有了力氣。每次她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視線找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嘴唇抽搐著,眼淚不斷從眼角向外流淌。

    迴光反照是上蒼對她最後的憐憫。她居然能在別人的扶持下坐起身來,堅持著不要別人幫忙給自己梳頭。吩咐我找來她在生病臥床前親手縫製的裝老衣服,讓鄰居給她穿戴。水腫的雙腳勉強穿上繡著一對鴛鴦的裝老鞋之後,她的神色開始迅速萎靡。

    “小歌,別忘了每年給奶奶和你的爹、娘燒紙啊”

    隨後,她拚盡全身的力氣嘶喊:“我的兒啊!娘想你啊!娘去看你啊!”瞪大雙眼,淚流滿麵地離開了人世

    望著火葬場粗大煙囪上嫋然西去的青煙,我才相信那個身材高挑,長年穿著中式長衫、綁腿褲,纏足小腳的奶奶再也不會如往常般隨時出現在我身旁。我失去了最後一位親人

    奶奶去世之前把我托付給了顧大叔,她把爸媽工廠發放的撫恤金、民政部門供給孤老的補貼、多年的積蓄及全部的家產都交給了他。

    顧大叔是爸爸生前的至交,他和顧嬸有三個均是相差兩歲兒女:大姐顧豔紅、二姐顧豔軍、與我同年的小弟顧強。

    雖然顧大叔之前已經征得顧嬸的同意,但我的到來仍就使得本來合睦的家庭發生許多日趨嚴重的摩擦,所有的摩擦無一例外地都是從顧強對我的排斥開始。

    對於與我同為七歲的顧強來說,大一點點的一塊西瓜,我先他後的順序等等不公平的待遇引起他強烈的不滿。每在這時,他都會向我強調無法改變的事實:這是他顧強而不是我師歌的家。二姐支持小弟的見解,必要時她會用另一種方式向我強調這一點:將我推倒在地。大姐看到這種情況會把我扶起來,一邊替我打掃身上的灰塵,一邊責怪弟妹不懂事理。看到平日裏對自己寵愛有加的大姐站在了我這邊,顧強委屈地號啕大哭。哭聲引來另一房間的顧叔與顧嬸。顧嬸雖不會對我有任何責備,但她眼神裏那一絲絲怨憂仍使得我惶恐不安、不知所措。顧叔會出於對奶奶的承諾、對我父親的情誼、對我孤零身世的憐惜,嚴聲厲色地怪責躲在母親懷裏的顧強,而顧強則把這一切歸咎於我,把我與鬼子同位一列。

    八月中旬,顧大叔遵照奶奶的囑托,向學校說明我的狀況。學校批準我提前一年入學。當天,顧叔給我買了一個上麵印有一枚紅五星的綠帆布書包。大姐送給我一個上麵印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鐵皮文具盒,這是她一直沒舍得用的三好學生獎品。

    即使不滿,也從不與我爭搶的顧強看到這兩樣東西後一反常態,一把從我手裏搶奪過去,死命地摟在自己懷裏,任憑顧叔、顧嬸怎樣規勸都不鬆手。顧叔勃然大怒,打他兩記耳光。他哭嚎著把東西扔在了地上

    晚上起夜時,我聽到顧嬸壓低喉嚨的吵喊。聲音漸大,我隻記住了一句 “自從小歌進了咱這個家門就沒有一天消停過,哪天我就把他轟出去”

    第二天,吃過早飯,大叔、大姐、二姐相繼上班、上學。看到我失去了依靠,顧強又與我撕扯起來。聽到聲響的顧嬸進屋時,正看到自己最寵愛的兒子被我壓倒在地上。她想起昨天顧叔狠狠打在兒子臉上的兩記耳光,再也抑製不住心中怒火,一腳就把我踢開,將書包撇在我的臉上,領著兒子走出門去

    從未經受過任何打罵的我,劇痛之下想起她昨天晚上說過的話,決定與其被她趕走還不如自己主動離開。舉目無親的我能去哪裏?

    “去北京,去天安門!”內心深處一種莫名的聲音在迴答我。

    如果那時有人問我天堂什麽樣,我一定會說天堂的大門叫天安門。

    我找出奶奶去世前交給我的包在一塊花布手絹裏的零花錢、奶奶用過的那把桃木梳子及她惟一的一張黑白相片、大姐給的文具盒全都放進書包,毅然決然地走出這個住了兩個多月的家門

    當我坐上火車離開這個生我養我的城市時沒有想到,這一別就是整整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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