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日早起晏睡,加之兩頭事情皆是頭緒萬千,馬虎不得,饒是年輕,亦覺精力不濟。幸得此日禮部幾個大老引經據典的話略略少了幾句,午後便偷空歇了片刻。許昌平殿門外求見之時,適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內侍並非定權在西苑內的舊臣,也不識得許昌平。聽他報了官職名號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內迴明了定權。定權這才憶起臥榻邊尚有這樁心腹大患,一時睡意也沒了,揚手吩咐那內侍下去,叫來了新任的內侍總管周午,問道:“去嶽州的人迴來沒有?”周午答道:“尚未聽聞。”定權皺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個心,我手下這些人如今辦事的是愈發能幹了!”周午見他似乎不悅,也略知此事似乎牽扯非小,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那這位姓許的官兒,殿下見是不見?”定權揮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麽?先打發他迴去,等人迴來我自會召他!”周午點頭道:“那老臣去迴了他,便說殿下即刻要接見禮部官員,無暇接見。”定權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總管,你也是越發能幹了。孤是在這裏躲了半刻清閑不假,倒還須你費心,派慌兒去哄他一個七品小吏麽?”周午雖被他譏刺了兩句,見他麵上神色,卻已是會意。思量著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訴許昌平,便依舊出去扯了剛才那個內侍過來,囑咐了兩句,打發他去了。

    那內侍得了這幾句話,尋到了許昌平,見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聲,道:“這位官人迴去吧,殿下不見。”許昌平忙問道:“殿下現下可在閣內?”那內侍趾高氣揚反問道:“在又怎麽?不在又怎麽?大人問出個究竟,還能闖閣不成?”許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禮道:“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豈是這個意思?下官亦知殿下連日操勞,想必未得閑暇見下官這般閑人。大人既得親近鶴駕,且懇留步聽下官兩句求告。”傳話的不過是個尋常內侍,被他滿麵笑容,幾句“大人”一叫,隻覺無比受用,一時頭也暈了,腳也軟了,將手抄在袖中道:“你說。”許昌平略一思索,低聲道:“殿下前日裏下了教旨,說是左春坊有書尋不見,在少詹那裏也提過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傅少詹再四囑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時記不起此事來,我等亦不敢因這些微小事攪擾了殿下。大人隻憐下官迴去不好與長官交差,便煩請與我轉呈殿下罷,千萬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現在的首領少詹與左春坊現任的首領左庶子素來有些不睦,宮內人人皆知,那內侍隻當又是詹事府與春坊齟齬,前趕來獻殷勤。方要出言譏諷,鼻子都牽了起來

    ,忽見許昌平摸出兩粒金豆子,無聲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內掂了掂,也有幾錢重,耷拉著眉頭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罷麽,大冷的天氣,也省得大人來迴走動,我便替你擔了這個幹係罷。”許昌平忙極力頌揚了他幾句,看著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隱去,轉身折返。

    那內侍既信了許昌平的話,又得了他的錢,又要在主君前拋頭露麵,旋即便將書送入了閣內,交與定權,又賣弄口齒將事由說明,難免愛屋及烏,還捎帶說了兩句詹事府的好話。定權聽了,倒也沒說什麽,隻命他將書奉上,打開函套,不看是什麽版本,隨手翻了翻,果見其中夾著一張字條,隨意看了兩眼,知道是萬壽節上的祝詞,便又放了迴去。將書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這內侍片刻,微微一笑,問道:“他一個主簿,想來是沒有幾個錢給你。說罷,你是收了他製錢,還是金銀?”那內侍驚得麵色煞白,思忖著自己與許昌平說話的地方,太子絕無道理看見,忙支吾著撇清道:“殿下,臣並不曾收他什麽東西。”偷眼去看太子,隻見他皺了皺眉,略略偏過頭了去,牽袖掩口,懶洋洋打了個嗬欠。再一個眼波橫過,已是滿麵戾氣,笑道:“你不是我的舊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氣。你隻記住了這句話,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麵前弄鬼。你如肯明白說了,我尚可酌情處置。你若隻想倒行,一意欺君,我的眼裏卻揉不進砂子。”那內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幾個錢,怎麽便突然連“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沒有……”話還未完,定權便一掌拍在桌上,嘴裏咬出兩個字來:“杖斃!”

    當時便有人應聲上來拿人,那內侍嚇得魂飛魄散,想到不過不到一兩黃金,何至於死,忙哀告求饒道:“殿下饒命!臣當真隻取了他兩枚金豆!”說罷慌忙從袖內將金豆子取出,高舉給定權看。周午上前去取了豆子,奉與定權,又在他耳邊低低勸了一句:“殿下。”定權也不去看那金子,冷笑道:“也罷,過幾日便是聖節,孤也不願此刻殺生。”轉頭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這內侍高聲求恕,看著他被扯了下去。

    周午服侍一側,皺眉聽著廊下痛聲大作,嘴角抽動了半日,終是勸解道:“殿下如今身居宮內,比不得當日在外頭時任性,一言一行還須謹慎為佳。宮人有罪亦不可輕罰,一來傳入陛下耳中,失了寬和的名聲;二來這宮內舊人不多,難分良莠,老臣也聽說過,小人難養,這等奴子,受了責罰,難保不心生怨望,終是無益於殿下。”定權不理會他

    ,將書中紙又取出來讀了兩遍,才朝周午笑道:“是了。”

    片刻後有人進來迴報說行杖已畢,定權問道:“他還走得動路麽?”這人被問得愣了半日,才答道:“想是還能。”定權吩咐道:“叫他去領兩錠馬蹄金,給詹事府方才來的人送去。就說是他差事辦得好,又逢節慶,本宮賜給他,勉勵他以後用心辦事的。——讓那蠢才悄悄去找他,不要當著眾人的麵,省得人說我偏私,都賞我卻也沒有那個錢。”這人實在摸不到頭腦,出去傳了旨。那背時黃門,隻得一瘸一拐的去了,一路叨念著將許昌平罵了千遍。到了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了許昌平,大沒好臉色的將兩錠金子丟給他,說明了來意,直說得眼內噴火,舌底生煙。許昌平見到眼前情境,略略一想,心下便已經明了,好言認了幾句錯,又安慰了他幾句,這才問道:“殿下詢問大人時可還說了些什麽?”那內侍聞言,愈發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若非杖傷牽扯作痛,恨不得便踢這人兩腳,氣憤憤略作迴憶,便將太子罵他的話又轉罵了出來,難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惡意進去。許昌平聽完,沉默了片刻,點頭道:“煩請大人迴稟殿下,隻說殿下愛惜厚意,臣感恩不盡,有死為報。”那內侍不想他還有臉同自己說出這話來,想著自己前程也斷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嗨”了一聲,甩袖便走。許昌平手內捏著那兩錠金子,便如捏了兩塊冰冷的火炭一般。良久方緩和了神情,將金錠袖在袋內,信步入衙。

    那內侍迴去見了定權,倒不敢再說瞎話,一五一十將自己與許昌平的對答都迴複了。定權聽完,點頭道:“知道了。”看著他一臉的苦相,又笑對周午道:“罷了,那點錢,便賞了這殺才買棒瘡藥吧。”

    眼見聖節逐日臨近,闔宮上下忙得不亦樂乎,獨獨趙王府內卻是一片沉寂。長和午後入室時,定楷正在一堆手卷和立軸之間挑來揀去,聽他進來,頭也沒抬,問道:“可有了消息?”長和雖見四下並無旁人,卻仍是上前與他耳語了幾句,定楷點了點頭,道:“甚是妥當。”長和等了半晌,見他並無再說話的意思,隻得開口詢問道:“王爺,那今年的聖節上,王爺……”定楷不等他說完,淡淡打斷道:“將壽禮獻上,稱病不朝便是。”長和皺眉問道:“若是聖上或是東宮認真問起來,如何是好?”定楷笑道:“休說是聖上和東宮,天下人心裏都清楚。既都清楚了,至多糊塗問問,怎還會認真來問?”長和點頭道:“既如此,王爺預備進奉什麽壽禮?”定楷歎道:“這不正在這裏揀著?”長和湊上頭去瞧,見不過是些字畫,

    提點道:“雖說此禮不當過重,亦不當太簡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攜起一卷青綠山水的天頭,自己端起高麗拖尾紙後的白玉碾龍簪頂軸頭,慢慢將它卷起,收入匣中,這才道:“一來這不是陛下整壽,心意到了即可;二來你大約不知道,陛下樂好此道,隻是平日少說而已。”又道:“非是我做臣子的曲意奉迎,陛下的一筆丹青,實實斷不輸本朝大家。”長和笑道:“臣但知道陛下愛畫,卻從未有幸得見過禦筆。”定楷點頭道:“陛下已洗墨擱筆多年了。”又道:“多年前內府裝裱書畫,我倒曾見過陛下的一幅絹本工筆美人行樂圖,人物筆意,皆可比《洛神》風度,驚鴻遊龍,亦不足以喻之。其旁禦筆題詩兩首,書畫交映,可謂雙璧。雖隻得一瞥,卻銘記至今。”偏頭略想了想,低低吟道:“翠靨自蹙眉自青,天與娉婷畫不成。惱道春山亦閣筆,怪佢底事學……”剩得最後二字,卻笑了笑,道:“太久了,記不清了。”

    他雖不說,長和想了想青清韻裏能入詩的幾個不多的字,大概也便知道了,隻笑讚道:“也是王爺心愛這些東西,若是臣過眼便忘了。”定楷笑道:“與你不相幹的東西,自然便不必去記它。”一麵將那隻匣子交給長和,道:“便是這件吧,我且寫了賀壽奏和謝罪表,叫人一並交去給康寧殿的王謹。”長和忙答應著接了下來,見他仍饒有興致的東挑西揀,便自行下去了。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攤開的幾幅山水卷軸上,那畫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無限嫵媚,無限端莊。江山便如同風華絕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個大好男兒,用丹心,書青史,為她摧眉折腰,寫下永不更異的誓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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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多年之後,我寫詩的水平仍沒有得到半點提升。繼張大人之後,蕭鑒的令名也被我毀了。

    又,青在《廣韻》時代屬青韻,成屬清韻。按《廣韻》規定,青為純四等字,不與他韻同用,而清韻與庚韻同用。但在實際用韻中,從初唐起就出現過單純的青清相押;清與青的關係比清與庚的關係更密切。

    萬壽無疆

    聖節當日,一片鐵青天色,略無一線陽光,寒風刮在身上,如斧鋸刀割一般。太子絕早起身,著公服,先隨帝後至垂拱殿受過武臣拜祝,又侍駕前往風華殿宴飲。不過中間幾步路沒些遮掩,已凍得一身冰

    涼。以至皇帝扶著他手上風華殿的玉階之時,都忍不住皺了皺眉,覺得自己搭著一塊生鐵,問道:“太子的藥,還是沒有按時吃麽?”定權尷尬笑了笑,方想著如何答話,已聞陳謹在一旁笑道:“臣聽欽天監說,近日裏有雪。看這模樣,想是不差。聖節又逢瑞雪,正是聖天子洪福無邊,澤被天下的吉兆。”定權在旁,不好裝聽不見,隻得附和道:“陳常侍所言極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沒說話。

    君臣進了風華殿,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書令何道然本為文臣之首,此刻出班走到皇帝禦座前,跪倒祝道:“臣聞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稱大同之治。夫天生聖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萬方……”定權聽了兩句,隻覺不過是去年的祝詞又換了幾個字,老生常談,嚼無可嚼,便展眼去人堆裏尋顧思林的影子,看他果然照皇帝的吩咐,從垂拱殿跟了進來,此刻便站在三省公卿下首。自九月以來,定權並不曾再私見顧思林,見他以樞部尚書身份站在一群文臣裏,麵上卻並無尷尬神情,這才鬆了口氣。迴過頭來聽何道然的祝詞,已經到了比興抒情的關竅:“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來賓,九洲載陽。上卿俟駕,紫騮伴金闕。平章效書,白燕入玉堂……”這“上卿”本是說顧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無妨。隻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首長,對句中卻難免有自重之嫌,眾人一聽,皆掩口葫蘆,定權也不由好笑。八月事畢,他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對自己行半分提挈,卻也終究沒有對自己施半分加害。許昌平說他如甘草,倒不如說他更似秤砣,減兩添斤,八穩四平,隻是不知道皇帝想讓他在這杆剛剛扶正的秤上再壓多久。

    正胡思亂想間,忽一抬頭,看見皇帝正在望著自己,一個激靈,才發現何道然已經歸位。忙上中廷跪倒,隨意揀了許昌平寫給自己的幾句祝詞念道:“臣聞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聖王,樂隻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勞,如天難報。當此誕彌之慶,瑞氣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綿長,萬壽無疆。”

    他話音甫落,群臣已相繼拜倒,齊唿“萬壽無疆”不止。皇帝似是頗為喜歡,滿麵含笑看著眾人起身,便吩咐王慎將早已準備好的如意賜了定權和何道然一人一柄。在坐定時,教坊已經開始演奏起《萬壽永無疆》的引子來了。

    定權看著一眾人等且歌且舞,然後不過又是往年的舊套數,皇帝舉盞宣示,由東自西,宴飲伊始。初時氣氛尚有些拘謹,酒過三巡,舞到好處,便也各各釋懷。隻因今年齊趙二王皆不在場,替皇帝把

    盞擋酒的官司卻落在了定權一人頭上,待得午後,便不免有些頭暈目眩起來。

    這壁裏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往來更迭,終是又夾進了雜劇。先豔後正,少不得《君聖臣賢》、《文君相如》之類的舊例。一時君臣被插科打諢的段子逗得大樂,殿內氣氛倒不算寡淡。定權素日裏並不愛看這些熱鬧東西,隨眾亂笑了笑,瞧了個空子便偷偷坐迴了原位,嘴裏含了個梅子醒酒,順帶再看過去,一段傀儡戲之後,竟做起了《目連救母》的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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