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紙團了,順手扔進了書篋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後,晴絲嫋嫋,兩個同樣玲瓏剔透的人,在這一刻仿佛都看見了彼此麵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禮部以今春少雨,奏請皇帝行雩祭之禮。皇帝以國朝年來用兵,全仗農桑根本,不敢怠慢,於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齋三日,其間命太常卿傅光時省牲,又親自填寫祝版,告廟行禮。至正祭當日,禦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換祭服,親行祭祀。迴返後仍需再至太廟參拜致辭,至此方為禮成。國朝製度,太子雖無需陪同皇帝同祀,卻需留宮守居,以親王戎服侍從,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權自二十六日便攜齊王趙王宿在了宮內,沐浴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從太廟還宮,前去問安侍餐,順帶聆聽皇帝各種沒完沒了的教訓,直到皇帝睡下了,這才和二王出宮。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餓得頭暈眼花,也懶得再虛以逶蛇,在宮門口互相作別,便各自上馬,打道還府。

    周午早已攜了人在西苑宮門迎候。定權順手將馬鞭扔給他,進了中廷,先有數人上來幫他換了衣服,又奉上飲食。定權餓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強吃了幾口魚羹,便想歇宿。周午見他起身,連忙跟了上去,定權皺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說。”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麵上作難,支吾不肯言語。定權雖則心中煩鬱,倒也無法,隻好帶著他進了暖閣,沒好聲氣問道:“究竟何事?”周午從懷內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與定權,定權接過一瞧,登時變了麵色,這才迴想起今晚隨行宮人中不見那人身影,作色問道:“可查過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過,她家人確實拿了齊王府的薪養。”定權呆了片刻,忽而舉手將那信紙摔到周午麵上,厲聲問道:“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周午見他發作,隻得垂首小心應道:“殿下入宮當日,蔻珠便領了牙牌,易服出宮,這信不知是誰投在臣門內的。臣不敢等閑對付,忙派人跟蹤,隨她直到家門,見有人乘車登門,進屋片刻,便驅車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尋,見那人下車入了齊王府的後門。臣這才敢拿了蔻珠詢問,如今她皆已認承,自宮中時便為齊王收買,直至隨殿下婚禮入西苑,為其耳目之用。”定權麵色雪白,半晌才問道:“她的牙牌是何人發放的?”周午略一遲疑,還是照實答道:“殿下素來有寵於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趨奉。她但凡差個人去領,不拘什麽事體,總也少有不與的時候。”見定權咬牙不語,又勸道:“殿下休要生氣,臣早便說過,婢作夫人,乃是禍事。殿下這幾年疏遠良娣孺子,又

    無子嗣之出,臣憂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聖主便是了。”定權勃然大怒道:“什麽叫做天生有眼?陰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來了,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麽樣子?我不要生氣?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還有什麽膽子敢跟你生氣?”周午忙叩頭謝罪道:“臣確有失察之罪,任憑殿下處置,但臣一片深心,還請殿□察。”定權喘了口氣,又問道:“人現在何處?”周午答道:“關在了後苑,等著殿下發落。”定權想了想,揮手道:“先關著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見那張信仍躺在地上,怒火複起,道:“收好了它,這西苑便翻過了天來,也要徹查,就從孤身邊的人查起。”說罷徑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隻好答應著退了出去。

    阿寶等服侍在側,為他脫靴濯足,定權一腳蹬翻了銅盆,喝道:“滾下去!”阿寶雖嚇了一跳,亦知他是為蔻珠之事煩惱,便也不聲響,示意餘人先行,自己靜悄悄收拾好了方從閣中退出。定權半夜無眠,心中焦灼,輾轉難安,雞鳴時分總算朦朧睡去,又是雜夢纏綿。次日被窗外雨聲驚醒,起身方知已經睡到了午後。

    周午將蔻珠帶入暖閣之時,她仍穿著出宮時穿著的內侍衣裳,鬢發也有些淩亂,麵上微帶淒色,卻少懼色。定權手托金盞站立在窗前,背對著一天風雨,見蔻珠要行禮,舉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頭來。”見她依言舉首,平靜問道:“都是真的?”蔻珠點了點頭,輕聲答道:“是。”定權素來脾氣欠佳,此刻聽了這話,卻並沒有要生氣的樣子,隻是向前走了兩步,揚手將那盞中涼水潑在了蔻珠臉上,淡淡道:“賤人。”他臉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覺大慟,沉聲道:“妾服侍殿下四載,腆顏薦枕亦近二載,深感殿下之恩,自問並不曾做出過辜負殿下的事情。”定權輕輕一笑,道:“這皆是嬰兒說夢之語,拿來騙騙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過平平,也不曾加恩於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當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傷心搖頭,卻不再答話。擦了一把臉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溫柔幫他理了理睡起時蓬亂的鬢發,就勢慢慢迴過手來,加於額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憑殿下處置。”定權站立了半晌,方開言道:“你迴家去罷,你在宮內的一應事物,也都由你帶去。將來成家立業,有一刻半刻還記得今日的話,便不算對我不起了。”說罷拂袖進了內室。蔻珠目送他身影遠去,低低說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著從報本宮離開,一路上皆有宮人內官在遠處指指點點,

    見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寶一人在她門外廊前,靜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煩你幫我梳梳頭罷。”阿寶跟隨她進入室內,架起妝奩,替她解開發髻,問道:“貴人姊姊想梳什麽樣的頭?”蔻珠微笑道:“我在宮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迴家去,就為我梳成雙鬟吧。”阿寶答應了一聲,用梳子將她一頭濃密的青絲從中仔細分開,挽結成鬟。蔻珠看著銅鏡中二人的臉龐,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個模樣罷。”阿寶低聲道:“是。”蔻珠道:“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小姑娘一時成功了,最終卻不知是福是禍。可是後來看你處事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寶手中的梳子停了下來,分辨道:“貴人姊姊,我……”蔻珠搖頭笑道:“我在宮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邊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罷,邀寵也罷,其它也罷,各人所願,各人所選,不必厚非,無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麽。”又道:“今日一別,便永無再見之日。你接著梳,我說一個秘密給你聽。”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說給阿寶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太子妃剛沒了的時候,大約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順心,他常常生氣。——他生氣起來很嚇人,沒有人敢多勸解。隻有我想,大約這是天賜的機緣。當時在宮內,人人都誇讚我的容貌,我也自覺在內書堂讀過三兩本書,實在不情願一輩子湮沒深宮。那天夜裏,我和你一樣,孤注一擲,在跟著眾人出殿後又悄悄返迴。閣內隻有他一人在,大約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動不動。看見我進來,他問我:為什麽你們都走了?我說:是殿下讓我們都出去的。他皺了皺眉頭,對我說:我沒有。他又說,你不要走。”

    她靜靜的講述,阿寶靜靜的傾聽:“我知道那是醉話,可是他一臉的委屈,就跟說真的一樣。我聽見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麽一下,那個時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經變了。”

    從前在內書堂讀書,我還記得一句詩:“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我生為女子,在這世間,也隻能隨人擺布。可是惟有此心,隻屬我一人,我不願去違拗。”淺淺的笑意從她的嘴角浮出,她睜開了眼睛,瑩然微有淚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遺憾。”

    雙鬟已經挽好,她迴過頭來握著阿寶的手接著說道:“我隻是有點不放心他。若隻是邀寵,請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還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寶抽出了

    手,惶恐地搖了搖頭,看見她的神情,又遲疑地點了點頭。

    蔻珠轉過身來,在鏡中左右打量著自己的容顏,笑道:“還是這個樣子——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

    阿寶站在廊下目送她遠去,春雨淅瀝,她卻並沒有打傘,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麽也沒有帶走。那青色身影轉過遊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見了。阿寶能夠想象,她來時也是這樣,青絲、朱顏,好年華,能有什麽改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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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金錯刀作為書道名類,為李煜創,已佚,此處借名一用。熟悉書法史的朋友,肯定知道這其實是哪種字體。

    白璧瑕瓋

    天子的誠意果然足以感應天地,定權反剪了雙手,立在窗前靜靜看著廷中春雨。雨已綿綿下了數日,如今滿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紅紅白白,襯著茸茸青草,蒼蒼綠苔,煞是新鮮可愛。室內幾案上的青瓷蓮花出香嫋嫋吐出香煙,氤氳散開,混著濕潤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著窗子,他看見周午收起雨具,大約是足底濕滑,從廊下走過的時候打了個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紀也大了,難怪會有這麽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進入書房時,定權已經走到了案邊,聽見他報道:“殿下,蔻珠死了。”隨手撿過一隻狼毫,淡淡迴應道:“死便死了,是什麽大事?你如今連受累通報一聲的力氣都舍不得出了麽?”周午被他搶白了一句,臉漲得通紅道:“臣一時失禮,殿下恕罪。”定權不去理睬他,問道:“是怎麽死的?”周午迴道:“依著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門外,這幾日並不曾見有人往來,她家人也不曾出去過。今晨聽得她家中有哭聲,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裏一繩子吊死了。”定權問道:“果真無人?”周午答道:“是。”定權哼了一聲,道:“倒是開脫得幹幹淨淨。”又吩咐道:“從明日開始徹查,一個一個,全都給我審清查明。再有了這樣的事,不要再報我,你也徑自預備條繩子才是本分。”周午一頭冷汗,忙疊聲答應。定權亦不再理睬他,把筆抿墨,從容寫完了幾行字,交給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發出神了,這是要藏還是要裱?”定權笑道:“拿出去燒了罷。”說罷信步出閣,隻留周午一人在原處,細細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張上好的玉版,堅硬光潤,觸手有聲。紙上五行墨書,光豔照人,正是定權擅長的金錯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足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次日逢五,定權一早便去了延祚宮。問得授業的禮部侍郎宋飛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齊王卻已經早到,定權少不得和他虛禮兩句,笑道:“二哥來得早。”定棠答道:“昨夜裏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權隨口調笑道:“□惱人,二哥或是思想著哪位佳人,這才寤寐思服,輾轉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鷓鴣失伴,才怕是應了這情景,心思紛亂吧?”見定權白了臉色,又補了一句道:“弟婦沒了也快兩年了,我前幾日聽陛下說還是想著再選個新婦的,隻是問了一圈,親臣中皆無適齡女,小的太小,隻怕還要等幾年。”定權迴轉過顏色來,勉強擺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聽來便覺得頭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說,隻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權笑道:“二哥請便。”

    少頃定楷也進來了,見定權坐著,便向他行了禮,又笑問道:“宋先生還不曾來?倒是少見。”定權笑道:“想是連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離得又遠,免不了多走一時片刻的。”隨手撿過了定楷帶進來的作業,翻了幾頁,道:“五弟的字倒是長進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這是笑話我,滿朝誰人不知殿下的字盡得了盧尚書的真傳,如何還會將這塗鴉之筆看在眼上。”定權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聽說五弟喜今草,我那裏倒是有幾幅好貼,改日給你送過去。”定楷也不推辭,拱手笑道:“那便先謝過殿下了。”兩人又說了說近日雨勢,聽聞宋飛白已經至殿等候,這才一同出去了。

    定權午後迴到西苑,進入中門,便見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宮人和內侍。周午見他迴來,忙趨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著他們的東西。”定權牽袖擋了個嗬欠,點了點頭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們跪著罷,查出什麽再告訴我。”再待一覺醒來,隻見周午進來苦著臉報道:“尚不曾查出什麽來。”定權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不等人來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裏來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動坦蕩,為何不自己過來告訴本宮?為何偏要趁我不在時拐了彎將狀告到你周總管那裏去?看來你周總管在這西苑裏立威立得不淺呐。”周午忖度他的語氣,頗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

    做了對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權不耐煩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你什麽,你是顧家的舊人,我疑誰也疑不到你頭上去,你又多什麽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籠裏翻不出什麽評據,就將素日會寫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還有移她進來的人,曆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揀了出來,拿了敲撲出去,仔細打著問,不必怕鬧出人命來。”提腳走了,又折迴來加了一句:“她這麽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沒有看出半點端倪,她一個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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