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進廠幾年了,楊偉還一次沒進過廠長辦公室。

    昨晚,車間通知他,說侯廠長和政治處的馬主任今天上午找他談話。車間工人都說楊偉升官有門了。他也吃不準,他真希望自己能雙喜臨門。

    他忐忐忑忑地走進侯廠長辦公室。侯廠長和馬主任八點鍾準時等在那兒。他們熱情地讓楊偉坐下,馬主任還滿麵春風地給楊偉倒了一杯茶。

    “楊偉同誌,”侯廠長是個山東大漢,抗日幹部,雖然在外多年,山東口音仍然很重,“聽車間說你進廠幾年來表現不錯,廠部研究決定讓你擔任車間主任,你願意嗎?”

    “首長,組織上這樣信任我,我能不願意嗎?”楊偉誠惶誠恐地說,“隻怕我不能勝任。”

    “你是能幹好的,俺相信你是雞巴打陀螺——能玩得轉!”侯廠長大聲大氣,說話直率、粗魯,還保持著軍人氣質。

    “楊偉同誌,”馬主任接過話說,“在你沒任職之前,我們還想同你協商個事情。”

    “什麽事,首長?”

    “聽說你要結婚了?”

    “是的。”

    “女方是陵河劉家灣人?”

    楊偉奇怪了,馬主任怎麽知道這樣清楚?

    “你對女方的家庭了解嗎?”

    “她是楊善奎師傅的小孩姨,她家的情況,我隻聽楊善奎說過。”

    “你知道她父親情況嗎?”

    “不知道。”她父親能有什麽情況呢?他想。

    “他媽拉個巴子!她父親是叛徒!”侯廠長罵道,“你怎能跟叛徒的女兒談戀愛呢?”

    楊偉聽說春巧的父親是叛徒,頓時兩腿發軟,靈魂出竅。

    “前幾天有封地方來信,說女方父親是叛徒,為了對你負責,我們又走了一趟陵河,通過調查,情況屬實。”馬主任鄭重其事地說,“楊偉同誌,你現在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與女方斷絕任何關係,去當車間主任;一條是清退迴家和女方結婚。組織上認為你是好同誌,希望你能同女方斷絕關係,保持你社會關係的清白。這也是我們廠對每個職工的要求。你應該清楚,我們工廠的性質。”

    “走哪條路,你現在就得給我表態!”侯廠長像是在下命令。他在政治問題上從來是不含糊的,紅就是紅,黑就是黑。

    “首長,我當然聽組織的話,跟她斷絕關係。”楊偉幾乎沒考慮,馬上明確表態。雖然他愛春巧,雖然他也不在乎什麽叛徒不叛徒,但是,他必須同廠部保持一致,同廠部保持一致,就是同黨保持一致,再說,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雖說退伍了,這裏還是軍工廠,他還是不穿軍裝的軍人。他很抱怨楊善奎夫妻倆當初為什麽瞞他,如今廠裏滿城風雨,誰不知道他楊偉五一結婚?他真不想當什麽吊雞巴車間主任,可是,他不敢違背廠長意見,違背了,他的飯碗也就沒有了。隻是,他這樣做,總覺得對不起春巧,畢竟,春巧已經給他“那個”了。他真恨自己,當時不該那樣衝動,若不出現那事,他現在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嗎?

    楊偉心情沉重地離開廠部,他一聲不響地來到宿舍。他得寫信,寫不該寫也不想寫的信。他已經迷上了春巧,真不願意和她斷絕關係,可是!他沒法子不斷。眼看婚期逼近,他必須馬上迴信才行。他提筆寫了撕,撕了寫,一個上午,隻寫了下麵幾行字:“春巧,我對不起你,我們不能結婚了,不是我不要結的,是組織上不允許,他們說你父親是叛徒。如果我一定要和你結婚,廠裏就開除我,因為我們這是軍工廠,每個人的政治曆史必須清白,社會關係必須清白。所以,我沒法再和你結婚了。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感謝你家對我的盛情款待。雖然我們不能結婚,但是我們永遠是朋友,收音機就給你做個紀念吧,再見。楊偉 4月20日。”

    春巧接到信,猶如大冷天迎頭澆一盆冷水,從裏到外涼個透。她氣得臉發白,身發抖,躺在床上一睡就是兩天兩夜。茶不思,飯不想,粒米不進。

    她怎麽再見人?誰不知她五一結婚?誰不知她找個南京工人?聽說她找個城裏工人,哪個姑娘不羨慕得要死?如今突然成了一場夢,一場空歡喜的黃粱美夢,她能不傷心嗎?她今後怎麽在劉家灣蹲?她跟楊偉的事,叫娘不要張揚,娘就是不聽,現在怎麽收場?別人不會看笑話嗎?前院聽說這件事不償快死了嗎?想到這些,她恨不能在地上找個老鼠洞鑽進去。

    春巧娘聽說楊偉悔親,又見春巧躺在床上不起來,真是膝蓋長草——荒了腿。她乖乖兒子喊個不停,眼淚鼻涕一大把,又是哄,又是勸。她大罵楊偉是狼心狗肺,不得好死。從楊偉又罵到天生,從天生又罵到城裏人,凡是能罵的都罵了。

    劉連庭從來沒打過老婆,這次迴家聽說此事,卻著著實實地扇了老婆四巴掌:“俺就知道你跟春蘭幹不出好事!春巧跟天生不是很好嗎?你們怕人家下放,又嫌人家是九種人,這下可好了,人家不要你孩子,你怎麽辦?春巧的婚事誰不知道?你今後叫她怎麽走人前立人後?怎麽做人!你寫信把春蘭兩口子給我叫來,叫他們把這事情處理好!不處理好我不跟他們拉倒!”

    “春蘭還不是想她妹好?她想害巧嗎?”春蘭不是劉連庭養的,是她春巧娘拖油瓶拖來的,她知道劉連庭從來都不喜歡春蘭,隻疼他自己的閨女。她摸摸火辣辣的臉,對劉連庭辯解說。要不是她的確感到對不起春巧,她才不會買劉連庭這壺眼藥呢。自己理虧,她隻能讓著這個麻風病的丈夫。

    劉連庭聽說春巧兩天兩夜淚水洗麵,迷迷癡癡的,便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勸說:“巧,乖乖,事情既然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就隨它去吧。這都怪你爹,是爹害了你。”說到這裏,劉連庭忍不住心中悲酸,抽泣了起來。他沒有叛變過,自己的胞兄弟卻還他,說他叛變投敵。實際上是他弟弟勸他投敵,他沒有投。上麵又是那樣信任自己弟弟,他有理也沒法說,有冤沒處申。告訴誰?誰能相信自己弟弟害他?就是到政府打官司告狀,告弟弟誣陷,弟弟若是被捕入獄,自己又有多少光彩?畢竟是一母同胞,他能害他,他這個當哥哥的不能害弟弟。害了弟弟對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二老雙親。他相信上級今後能給他一個公正,因為,他從前的老領導不少人還健在。上級委屈他,弟弟陷害他,他都不在乎,他都能挺得住,唯獨對女兒,他受不了這個打擊。女兒是因為他才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的,若不是他,女兒不就和楊偉結婚了嗎?他不同意老婆意見。你憑什麽告人家楊偉的?人家談戀愛是正常的,不要你閨女,是因為你家是叛徒。在當今這個社會,哪個青年不追求前途?誰願意背黑鍋?誰願意和叛徒子女來往?為這事去告,上邊聽說你是這種人,不僅不會支持你,相反還會整你,說你是想翻天,是想向無產階級政權進攻,那樣的話,豈不是偷雞不成,反而賒把米?決不能去告,隻能讓春巧忍著,吃悶虧,不忍是不會有好處的。這麽好的孩子,怎麽該受到這樣的打擊呢?真是他劉連庭前世造孽,這世才報應嗎?

    春巧是個孝順的孩子,她不抱怨父母。世上哪有父母不巴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本來,春巧曾想到過死。她想在這可憐的地鋪上,在可憐的父母身旁默默地離開人間。因為她覺得世間太可怕,人與人之間,勾心鬥角,狗苟蠅營,她無法適應。她在這汙濁的空間裏,生活得太累,太煩,太沒意思。她真不明白,人為什麽就不能多一點善良,多一點愛,多一點誠實,多一點寬容?有人為什麽就要算計別人?為什麽就喜歡看別人的笑話?為什麽就要踩別人的肋巴骨往上爬?她春巧從學校走上社會,並沒有坑人,沒有害人,為什麽偏偏受人坑受人害?她捧給社會的都是善良,為什麽迴報的竟是殘酷,竟是醜惡?為什麽?為什麽?!

    她真想死。因為死,可以了卻一切煩惱。可是,她不能。她一看到可憐的爹,可憐的娘,她就不能死。他們辛勞了一生,為自己,為兒女,他們應該得到報答。人說養兒防老,爹娘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還不就是圖個防老?她怎麽能去死呢?她死了,誰將來給病重的爹娘煎湯熬藥?百年過後,誰給去世的爹娘披麻戴孝?她不能死。她得在這煩人的世間硬撐著。盡管命運對她極不公道,她還是要活下去,為了父母,她必須堅強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劉連庭一家著著實實地哭了一場,那悲痛傷心的勁,即便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會流下淚來。

    哭了一通後,春巧爹擦了一把眼淚說:“巧,這事我就是不明白,南京怎麽會知道你爹的事呢?”

    “肯定是白豁子幹得好事!”春巧憤憤地說。不用猜,她就知道準是他!

    “俺又沒得罪他,他幹這種缺德事幹什麽?親巴親好,鄰幫鄰好,他這樣搞圖個啥?”劉連庭很不理解。

    “他叫天華來說小巧,巧沒答應,他那樣的壞種能拉到嗎?”春巧娘說。

    “噢,是這樣。實際上你娘也有責任,為什麽不把這事告訴楊偉?你瞞能瞞了嗎?巧,今後再有來提親的,俺先把家裏事提出來,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算。你不提出來,將來即便結了婚,以後也是個殃疙瘩。”劉連庭數勸他們娘兒倆。不數勸不行,女人家見識短,幹不成什麽大事。

    “爹,以後我也不會再找婆家的,俺守你老人家一輩子。”春巧說的是心裏話,女人為何非要嫁人?不嫁人就不能過嗎?

    “你竟說傻話,女孩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春巧娘說,“巧,南京這事,俺可以對外麵說不談了,不能讓人知道真情。”

    “你根本也瞞不住。白豁子既然能出那樣的壞水,他照樣會把這事傳出來。”劉連庭很氣白豁子,但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白豁子。

    “誰的嘴你都捂不住。隨他們怎麽說,俺不在乎!”春巧似乎把一切看透了,她決定以沉默來對待一切,“爹,娘,這事反正這樣了,罵也罵不來,喊也喊不應,俺就是這個和尚這個命,這個人這個罄。你們以後就別管我的事,也別再為我操心了,俺自己的事會自己處理的。”

    “乖乖,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凡事多想想,對什麽人都得提防,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劉連庭說。

    “巧,你看還能不能跟天生和好?我聽說天生要迴家過暑假,你看能不能——”春巧娘話還沒說完,就被春巧打斷了。

    “娘,我說過了,從今後我的事你們別管,我也不準備結婚了,我守著你們一輩子不好嗎?”兩天多沒吃沒喝,春巧現在想休息,不想多說話,“娘,我想歇一會。”

    劉連庭夫婦看女兒心又煩躁起來,隻得不說別的,他們不願再傷女兒的心。

    春巧看父母親走出裏屋,用被單將頭一蒙,又暗暗地哭泣起來。不過,她哭得沒有一點聲音,稍微心細的人,能從床單的劇烈抖動中,看出春巧的極度悲傷。

    誰碰到這種事,誰也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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