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陵河鎮都吃驚了。

    陵南大隊,這塊彈丸之地,這個偏僻的山村,竟能招惹馬陵縣革委會的重視。

    馬陵縣革委會組成一支由縣革會常委李三謙、部隊連指導員馬伯思、陵河鎮革委會副主任徐先同參加的十人工作隊,威風凜凜開進了郝家巷,——陵南大隊革命領導小組所在地,砸陵南大隊階級鬥爭蓋子,清理階級隊伍。

    陵河人用各種眼光看著這些“欽差大臣”。有的人想從這十人的隊伍裏挖一點與己有利的東西,——因為,每次運動,都在群眾中提拔一些幹部;也有人擔心自己引火燒身,——的確,每次運動都或多或少地冤枉一些好人。

    “你知道縣宣隊為什麽到陵南大隊嗎?”劉平是個郵遞員,矮墩墩的個頭,臉上有雀斑,像蒼蠅屎落在山芋幹煎餅上一樣。他是春巧的叔伯哥哥,當過幾年兵,他蹲在那兒,用神秘的口氣問正在給他修自行車的洪鬆。

    “我聽說是嚴武書記跑縣裏要來的。”洪鬆叨著煙袋,煙袋鍋的旱煙早已經抽完。他一邊修車,一邊迴答。

    “哼哼——”劉平冷笑笑,“工作隊是他要來的不錯,不過,這些人可不是他想要的。”

    “照你這樣說,裏麵還有彎彎繞?”

    “表大爺,實話告訴你吧,這夥人是劉保東告嚴武強奸小大姐告來的。”

    “你怎麽知道的?”

    “這你不要問,反正底細我知道,嚴武還有好多事被告了呢。”劉平遞一枝“紅旗”牌香煙給紅鬆,然後推過修好的自行車,狡猾地眨了眨小眼,說,“以後你瞧吧,陵南有好戲看呢。”

    洪鬆用棉紗頭擦了擦油汙的手,望著劉平那越來越小的身影,暗暗琢磨他的話。洪鬆光聽說嚴武整劉保東的材料,現在怎麽反過來劉保東告嚴書記呢?要講劉保東,陵河鎮沒人說他好。這家夥一天到晚頭勾著,專門算計人,摳人眼珠吃,跟他嬸娘家都搞不好,縱然不是現行反革命,也不是個好孩子。嚴武呢,雖說不是十全十美,但還說得過去。陵河鎮十三個大隊,書記中隻能數他是人物尖子。他怎麽會強奸小大姐呢?這上頭怎麽就分不清誰真誰假誰好誰壞呢?縣宣隊來陵南,不管是不是對付嚴武的,他得去看看。因為他跟嚴武父親是八拜之交。吃過晚飯,他打算先到郝仁貴家探探情況。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隻有星星在天上眨著鬼眼睛。鄉村夜晚,最使人不滿意的,就是一片黑燈瞎火。陵南的狗還多,三兩家一條,走不多遠,那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就盯上了你,汪汪地吵你心煩。有些狗壞,它不聲不響地跟在你後麵,稍不留神,就會挨上一口。洪鬆一麵喝斥前麵的叫狗,一麵提放跟在後麵的悶狗,高一腳低一腳,走得真不瀟灑。

    郝家的房門關得很緊。他還沒走到院中,就聽見坐在磨腿上的天霞大聲搭話:“喲,姨大爺來啦,媽,姨大爺來了。”

    “你爹在家嗎?”洪鬆問。

    “在。”

    洪鬆推門,門插了。準備敲門,天生母親卻開了房門。

    洪鬆進屋掃眼一看,隻見暗間有盞小油燈,燈旁坐著四五個人:郝仁貴、天生、天鴻、麻慶明、使牛漢劉滿金。他們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蹲在地上,有的依在山芋折子旁,一起在抽煙。天鴻正趴在缸蓋上,缸蓋上放了張十六開的白紙,那紙還折了角。一枝黑鋼筆擺在紙邊。他們像一群受驚的兔子,一起掉過頭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洪鬆。

    仁貴夫妻連忙讓座。

    “李三謙來陵南大隊幹什麽的?你們知道嗎?”洪鬆沒有坐天生母親遞過來的小板凳,而是蹲在暗間門口。

    “知道。他們剛召開過大隊社員會。”仁貴遞給洪鬆一根香煙,自己則坐在地上抽起老煙葉來。

    “他們是怎麽講的?”

    “哼,他們在會上,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清理階級隊伍。第二件事,讓大隊幹部隻能抓生產,其他事歸縣宣隊管。第三件事,就是號召貧下中農檢舉揭發大隊領導班子問題。”劉滿金在仁貴的煙口袋裏按了一煙鍋煙葉,不滿地說。

    “嚴書記在會上想講幾句話都不準許,我真想不通,你縣宣隊既沒罷他的官,又沒撤他的職,憑什麽不容他講話?這不明顯是打擊報複嗎?”天鴻氣唿唿地說,“姨大爺,俺想寫張小字報質問一下縣宣隊行不?”

    “天生,你讀的書多,你看呢?”洪鬆相信天生的眼力。

    “我認為沒什麽了不起。”天生說,“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這是毛主席提倡的,對縣宣隊有不同看法,認為他們某些做法不符合黨的政策,寫張大字報質問質問,這是正常現象,又不是惡毒攻擊,怕什麽?”

    “你們這樣搞,李三謙會不會說你們搞陰謀活動?會不會說你們幹擾運動?”洪鬆提醒大家。

    “這倒也是,他們無屎要扭個屁怎麽辦?”郝仁貴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俺幾個人再掂量掂量,看合適不。”

    “哎呀,你們這,這些人前怕狼後怕虎,能,能做什麽大事!天鴻,你照,照我剛才的話寫,上麵簽我名,出事我擔。我就不信了,共產黨還能不讓老百姓講理?”麻慶明看別人猶猶豫豫,不由得氣上心頭,“天鴻,你,你,隻管寫,一切,有,有我。”

    “嚴書記知道這迴事嗎?”洪鬆沒有計較麻慶明,又問郝仁貴。

    “他現在知道不知道都無所謂,他對這事無法表態。”天生說。

    “我看,是不是問問他。”洪鬆說。

    “我說不用問!剛才我說啦,你們要怕呢,我一個人寫。”麻慶明板著麻臉,那生氣的樣子,倒也怪嚇唬人的。

    “慶明你這是說哪裏話,我們這些人怕誰?”郝仁貴磕了磕煙袋,對洪鬆、滿金說,“你們看呢,我說貼!管他娘的,頭掉了也不過碗大的疤,打破頭使扇子扇吧!”

    洪鬆還想勸勸,看大家主意已定,也就不阻攔。心想,講理嘛,又不是放毒,怕什麽!他說:“貼就貼,叫縣宣隊也知道知道陵河人有的是能人,不是那麽好惹的!”

    小字報寫好後,誰也沒讓簽名,落款是:陵南大隊部分革命群眾。

    麻慶明本來要去貼的,劉滿金說他來,後因沒弄到漿糊,劉滿金就把小字報包塊土塊甩進了縣宣隊安在陵南大隊的辦公室裏。劉滿金後來向縣宣隊交待說,當時不是沒有漿糊,是他怕被發現,所以才甩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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