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粼粼的相思河把陵河鎮一分為二。

    河東連三莊:白家寨、洪家圩、郝家巷。前者居南,後者坐北。三莊相聚,白姓占多。河西隻有劉家灣,村內隻有幾戶雜姓。四村分為四個生產隊,均歸陵南大隊領導,屬陵河公社轄製。陵河公社社址在劉家灣的北頭,陵南大隊隊部居郝家巷中,皆距相思河的橋不遠。

    相思河上的那座雙孔橋將東西四個莊相牽。橋墩是馬陵山三仙洞外的紅石澆砌,橋身乃古窯灣的紅磚壘成。據說,此橋建於光緒年間。當年建橋時,有個縣令路過,應地方之求,賜名鵲橋。之所以賜名鵲橋,因為裏麵有個傳說。

    相傳劉家灣人是漢高祖劉邦的子孫,而白家寨人乃楚霸王項羽的後代。劉邦滅了項羽後,項羽的後人為躲避株連,逃到相思河東隱居,改姓為白。後來,劉邦的子孫封地擴展到相思河西,不知白姓乃項羽後裔,故未加害。在仇人眼皮底下生存,相反覺得安全,倘若突然搬走,倒會引起懷疑。所以,項羽的後代也就世世代代地隱居下來,沒有逃走。

    不知過了多少年,劉家的一位金枝玉葉竟看中了詩壇小有名氣的白家公子。當時,劉家位居顯赫,白公子不過是個窮秀才。劉家仗勢逼親,白家寧死不從。後來,白公子得知劉小姐乃是個知書達理的賢淑女子,為追求他,幾次與父母抗爭。父母因疼愛這個獨生女兒,才想著點子逼婚的。白公子知道冤枉了劉小姐,便苦勸父母答應這門婚事,誰知白家以同劉家有世仇為由,說什麽也不應允兒子。劉小姐得不到白公子,被父母逼嫁皇公國戚,遠走他鄉。白公子聞訊,終日鬱鬱寡歡,後病重投河而死。迴家探親的劉小姐,得知白公子為己而死,萬分傷心,也來到白公子投河的地方送走香魂。為紀念這對殉情的男女,後人將此河改為相思河。這條河發源於沂蒙山脈,原名乃沂河是也。那位古縣令將此橋賜名鵲橋,其意是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公元一九五八年十月,馬陵縣的縣長楊蘭亭來家鄉視察,又將鵲橋改為紅橋。紅,當然是象征革命的意思。

    這天晚上,也就是公元一九七零年的一天晚上,紅橋分外安謐、迷人。你看,那珠圓玉潤的月亮,沁涼如水的月光;那深藍泛灰的天幕,輕柔迷茫的夜色;那綠葉茸茸的麥苗,姹紫嫣紅的野花;那碧透清冽的相思河水,此伏彼起的蛙鳴……。嗬,紅橋,大自然賦予她童話般的色彩,夢幻般的意境,足以讓人陶醉,讓人心曠神怡。

    就在這月色迷人的春夜,就在這美麗古老的紅橋上,有一個年輕人在徘徊。他大約二十歲,上穿褪色的舊軍幹服,下穿深藍色西褲,足蹬解放鞋。生就一副長方臉,雖未經田野的風吹日曬,仍顯得黝黑,——黑裏透紅。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兩道墨抹似的劍眉,是端正的國字臉,現得格外英俊。他叫郝天生,陵河鎮小學的代課教師。此刻,他正在等人。等誰呢?——這不,要等的人踏著柔柔的月色,哼著柳琴戲,蹦蹦跳跳地來了。

    她叫劉春巧,十八歲,迴鄉知識青年。這是一個發育豐滿身材苗條的姑娘,圓圓的臉上,帶著一種嬌嫩固執的神氣,淺淺的雙眼皮底下,鑲著一對多情的眸子,甜甜的紅嘴巴包著一對白白的糯米牙,倘若開口一笑,你可以看見她那迷人的一對小虎牙。

    “我以為你不來呢。”天生笑津津地說,看得出,那笑中還有點嗔怪的味道。

    “我早就急著想來了,誰知今晚響排《秀姐》,前三場都有我的戲,根本脫不了身。”春巧嫣然一笑,她口中正含著水果糖。她好吃糖,她剝了一塊糖塞進天生嘴裏,表示歉意。

    他們離開紅橋,沿著相思河慢慢走去。月亮笑眯眯地給他們披上薄薄的輕紗。微風不時地送來大隊俱樂部的鑼鼓聲。

    “後天星期六,我想去東海市一趟。”天生望著春巧那動人的眼睛說,“你看行嗎?”

    “你去幹嘛?”

    “我想把戶口遷迴來,反正老三屆都下放,迴鄉還好一些。”

    “不是說那兒還在武鬥嗎?”

    “聽一個同學說,武鬥停止了,中央正在著手解決這個地方的問題,看樣子革委會就要成立了。”

    “那就再等一陣子吧,等革委會成立了再去也不遲。”

    郝天生本想堅持自己的意見,但一看春巧那不可動搖的神態,隻得讓步。當然,他知道這是春巧對他的關心,她怕他到東海市發生意外。可是,他之所以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遷戶口,主要是想和春巧早點結婚。天生的心思,春巧當然也明白。相愛一年了,誰不了解誰呢?對春巧來說,天生就是她命根子。分開一會兒,她都心神不安。她仿佛覺得自己失去了獨立的個性,喜怒哀樂皆隨天生的感情而變化。他幸福了,她就高興;他痛苦了,她就不由自主地悲傷。他就是她自己,自己也就是他。她巴不得和天生即刻結婚,可是,美好的愛情,能得到順利地成功嗎?她似乎有種預感,預感到她與天之間有一股隱隱約約的阻力,而且這股阻力似乎很大,時刻破壞他們之間的愛情。她清楚自己的處境:父親有麻風病,在醫院隔離治療,如今生死未卜;姐姐在南京工作,遠離家鄉千裏之外;家中隻有母親和她。好在姐姐經常寄點錢來,父親利用養病之機,養羊、豬、兔,貼補家裏,家中生活還算富裕,在劉家灣算不上頭等,中上等家庭還是夠的。母親樣樣依著她,惟獨婚姻一事卻給她立了個死杠杠:要麽是找個城裏工人,要麽是招女婿。她與天生相愛,母親既不反對也不支持。母親對她說:“天生這孩子好是好,人也長得不錯,怪忠厚老實的。可是,如今學生下放,他能逃過這一關嗎?再有本事的人,一到泥土地下刨食吃,還能有什麽大章程?再說,他父母做事太呆板,你看,哪個幹部家裏不是肥得淌油?他們呢?混到現在還是草屋三間,屋裏吊是吊,蛋是蛋,你到他家找罪受嗎?當然嘍,你硬要跟他談,當娘的也不強求你,不過,話要跟你講清,你得叫他到俺家來,不行的話,趁早算!”讓天生招女婿,他能願意嗎?他可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即便天生能遷就,他家裏又會願意嗎?他們假如都不讓步,這婚事豈不麻煩?怎麽辦才能好呢?

    “你在想什麽?”天生看春巧呆望月亮,有點奇怪。

    “沒,沒想什麽。”春巧急忙掩飾不安情緒,“我是在看月亮,你看,月亮總是笑眯眯的,它大概從來沒有煩惱。”

    “不,它隻有在圓的時候才有笑臉,月缺的時候,你看它的臉,保證是苦喪的。”

    “要永遠都是圓的話就好了。”

    “傻家夥!有圓就有缺,這是自然規律。”

    相思河的水聽了這對年輕戀人的話,雖然覺得好笑,也不吱聲,隻是靜靜地流著;草叢的小蟲,唧唧地叫著;夜來的風,輕輕地吹著;路畔的花,在柔柔的月色中散播著醉人的香味。

    “春巧,等我把戶口遷來就結婚好嗎?”

    “你家裏怎麽說?”

    “你家裏呢?”

    “……。”

    春巧沒有說話,一縷愁思拉緊了她那彎彎的柳葉眉。

    “本來,今天晚上不找你的,可是,中午表大娘找了我。”天生低低地說。

    “俺娘跟你講什麽了?”春巧慌了,急了,她真怪母親,不該不通過她就和天生談話,“俺娘,她,不能代表我。”

    “什麽不能代表?”

    “她想叫你到俺家來,我可沒這樣想法。”

    “你反對?”

    “不,不,這,你看我會反對嗎?”

    “表大娘是想讓我到你家去。”

    “你答應了?”春巧急切地問。

    天生搖了搖頭。

    春巧見天生拒絕母親的要求,心裏不由得難過起來。你天生既然愛我,為什麽不答應?我說母親不能代表我,那是我的態度,我不想讓愛情遭到夭折。為了你,我春巧什麽都可以犧牲,你為什麽就不能為我這樣呢?到俺家來還能有你罪受?還不是你一人當家?你死要那臭麵子有什麽用?難道麵子還能有我們兩人的感情重要嗎?你要是答應娘多好,說不定馬上就可以結婚。實在不行,你可以先答應母親,到俺家過一時期,然後生米做成熟飯,我同你一起迴你家也可以嘛!你不是很聰明的嗎?為什麽今天的腦瓜這樣笨呢?

    天生看春巧沉默不語,有點難過的樣子,便笑了笑:“怎麽,不高興了?告訴你,沒答應那是當時,不是現在。說實在的,讓我到你家當養老女婿,我一下子是不能接受。你想想,我堂堂的一個老師,一個頂呱呱的高中生,一個大隊幹部子弟,到你家去,別人不笑話嗎?家裏也不會願意呀。可是,不去,我們的愛情就可能出麻煩。你知道,失去你,我的心靈上會永遠留下不可彌補的創傷,還有比初戀更神聖、更偉大、更不可褻瀆的嗎?何況,你母親要求並不苛刻,她老人家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表大爺生病,自顧不暇。表姐工作在外,離家太遠,無法顧及你們。現如今,家裏隻有你,表大娘怎能舍得丟手呢?我家兄妹四個,他們都大了,少我一個無關緊要。春巧,今天下午,我反複掂量過了,決定到你家,戶口一來就安在你家,你迴去,把我的意見告訴表大娘,免得她老人家操心。”

    “真的?”春巧聽了天生的話,頓時興奮地心都要跳了出來。

    “騙你,就是小狗。”

    “你——真壞!”春巧激動地撲到天生懷裏。

    天生摟著她那纖纖細腰,——這是他們第一次身體上的接觸,相處一年來的第一次。他輕輕地吻著她的嘴唇、眼睛、額頭、雙頰……初始,春巧還有點掙紮,看掙不脫,幹脆一動不動地貼在天生的胸前,就像一隻小鳥,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枝頭,一隻曆盡風波的小帆,總算到達了幸福的港灣。天生想把手插進春巧胸前的衣服裏,那意思是很明白的。春巧慌忙按住天生的手,不準去碰那聖潔的乳峰,那是姑娘最神秘的地方,輕易是不能讓人沾的。天生笑笑,隻得停止。他知道春巧的脾氣,該給你的就給你,不該給你的,你永遠也別想得到。她不願意,何必要破壞一個純潔的愛情呢。

    “哈哈!這下子可讓我們抓到了!”

    天生和春巧正在卿卿我我之際,身後的不遠處,突然傳來一串尖脆的笑聲,不用迴頭,他們就知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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