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破落的小酒館裏,坐無虛席。


    原因是東家有喜,今天的酒水價錢打九折,還一桌送一小碟炸黃豆。


    這年頭,人們的肚子裏都沒有什麽油水,炸黃豆可稀罕得很。比那打九折的酒水還要吸引人。


    消息傳出去,才小半個時辰,酒館裏已經坐滿了酒客。


    這些人,大多數都是老麵孔,依稀坐了三兩個生麵孔。


    這些生麵孔一個比一個生得和氣,穿著打扮也和大夥兒差不多。而且他們也不是一起的,東一個,西一個的和大夥兒拚著桌(因為店家事先把話說得很清楚,一桌隻有坐滿了四個人,而且每人都點了酒水,這一桌才能送炸黃豆,所以,今天拚桌很時興),再等香噴噴的炸黃豆一端上來,熟客們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去了,很快就忘記了這幾張生麵孔。


    頭一件事,當然是四人二一添作五,一起分掉了那一小碟炸黃豆。


    接下來,先小小的啜一口燙好黃玉酒,再拈一顆炸黃豆,送進嘴裏,輕輕一咬。隨著這一聲酥脆的“哢嚓”細響,唇齒留香。和著先前殘留的酒香味兒,酒客們隻覺得人生瞬間圓滿了,什麽煩腦全無。


    又兩口熱酒水下肚,他們的話迅速的多了起來。


    小酒館變得熱鬧不已。


    人群裏,有一張生麵孔顯得格格不入。因為這個看上去約摸二十出頭,象是低階武者打扮的中年漢子竟然一口氣喝幹了一碗黃玉酒不說,還把分到的那一小把炸黃豆一迴全塞進了嘴裏,瞪著眼睛,“紮紮”的嚼得飛快。


    那樣子,好象他嚼得不是一小把炸黃豆,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的骨頭。


    好吧,他愛兇巴巴的嚼,哪個都管不了。


    但是,他這麽吃,太敗家了,有木有?


    顯得大夥兒都小器巴巴的,有木有!


    其他的酒客看他的眼神明顯得有些不對。


    尤其是與他拚桌的,有一個小老頭兒,也是低階武者打扮。後者是這家酒館的常客,迴迴來,都是點兩碗黃玉酒,加一小碟醬黃瓜。也是酒客們私底下評選出來的最闊氣酒客之一,人稱“三碗公”。


    這一次也是一樣。“三碗公”的麵前,一字排開的擺著三隻碗碟:兩碗黃玉酒,一小碟醬黃瓜。旁邊還有一小把炸黃豆。


    滿屋的酒客裏,也就他麵前擺著三隻碗。甚是顯眼。


    “三碗公”麵上雖不說,皺巴巴的臉上,每一道皺紋裏都蕩漾著得意。


    結果,這風頭剛出來,就被左手邊的這個二楞子搶了個精光。


    “三碗公”的目光在對方的身上打了個轉,發現自己還是看不出對方的武學修為,遂掩下眼中寒芒,熱心的問道:“這位小友,這是怎麽了?喝悶酒呢。”


    二楞子不出他所料,氣衝衝的說道:“我們的過冬糧全被那些沒良心的昧了去!”


    一語即出,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被牢牢的被他鎖定了。“三碗公”暗道不好。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自己不該多嘴問這一句。心想著趕緊的把話題給挑過去。


    然而,不等他張口,角落裏有一個生麵孔橫著眉毛尖聲問道:“誰呀!”


    “就是看守糧倉的那些仙官老爺啊!”二楞子迴答道。


    “他們不是用吃飯嗎?昧我們的過冬糧做甚?”又有人加入到這個話題裏來。卻不再是生麵孔,而是沽酒的掌櫃。


    “三碗公”暗中鬆了一口氣,心道:掌櫃的都不怕,我怕什麽?


    遂豎起耳朵聽了起來。


    糧倉、過冬糧,這些字,哪一個都一樣的勾著他的心呢。


    果然,看到掌櫃的跟了腔,更多的酒客爭著說了起來:“糧食就是錢啊。還越來越貴了。他們不吃飯,但一樣的要用錢啊。他們把我們的過冬糧賣了,就能換到大筆的錢財。錢多又不會咬手,誰會嫌自己的錢多啊。”


    “不會吧?先前就是聽他們自個兒說不用吃飯,沾不得凡俗的食物,大夥兒才出錢建的這些糧倉,新糧一收上來,就全交給他們保管。”


    “對啊,還要交一筆不少的保管費呢。”


    “保管費也沒白交。你看看,這些年,大災連著小災,換成是先前的仙府衙門那會兒,米價早就漲到天上來。你再看看,自從蓋了這些糧倉,到今年是第六個年頭了吧?米價總共才漲了多少?兩倍多一些,還不到三倍呢。”


    “三碗公”聽到這裏,覺得嘴裏的炸黃豆陡然間沒之前那麽香脆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這時,坐在角落裏,最先搭話的那個生麵孔好心的提醒道:“就是呢。也沒聽說過,仙官老爺們昧了糧食啊。你這是造謠吧?千萬別再傳了,要是被有人心給你傳到了仙官老爺們的耳朵裏,那可夠嗆!”


    二楞子猛的扭過頭去,衝他怒道:“你才造謠呢!仙官老爺們好?我呸!你會不會算啊?每年,那糧倉吃進去多少米?到了冬天,還有五荒六月裏,它又吐出來多少米?對等嗎?還有,每一年,糧倉收進去的都是當年的新米,三兩個月,翻年之後,賣出來的又是什麽米?他收米的時候,是什麽價?往外賣米的時候,又是什麽價?這兩倍多的米價是怎麽漲起出來的,你心裏就沒有點數嗎?”


    另一個生麵孔歎了一口氣:“各位,我給大家說一樁親身經曆的事,好不好?收多少米進去,又賣了多少米出來,我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兄台沒有說錯。我年年都買糧倉放出來的米,從頭一年開始,就沒買到過當年的新米。最好的是頭一年,看上去前一年的陳米。往後,買到的米一年不如一年,卻一年比一年貴!去年是最差的,隔著袋子,就能聞到裏頭的黴味兒,還貴得很。所以,今年我學乖了。不信仙官老爺們的糧倉了,早兩個月,自己和家裏人去鄉下買米。結果,你們猜,怎麽了?”


    “怎麽了?”二楞子又皺了皺眉頭。


    “在鄉下買米,跟做賊差不多!明明我們的價格比糧倉的收糧價要高一些,那些村民們也願意賣給我們,但是,必須得躲著人,背地裏交易。而且,村民們還告訴我們,我們是去得早,收糧的仙官老爺還沒下來。還有就是,今年年景真的不好。不然的話,我們就是給兩倍的高價,他們也不敢賣一粒米給我們。”


    “這是為什麽啊?”有酒客不解的問道。


    掌櫃的嗬嗬:“哎喲,你還沒聽出來嗎?是收糧的仙官老爺們不許賣。這位客官,是這麽一迴事吧?”


    “對。村民們告訴我們,說每年新糧下來,糧倉的仙官老爺們就會下到各個村子裏收糧。村民們除了按照仙官老爺們給的口糧數,留下一家人半年的口糧,餘下的,全要賣給他們。如果賣給他們以外的任何人,那叫做私賣。私賣是重罪,被抓到了,是要殺頭的。”


    “那他們還賣給你?”


    “全是被逼的。”


    “你強買?”二楞子又瞪眼了。


    那生麵孔嗬嗬:“瞧你說的,我一介凡人,連點拳腳功夫都沒有。說不客氣的,連小兄弟你都打不過,哪有那本事?是糧倉的規矩大,逼得他們不得不冒著殺頭的危險私賣。”


    “這又怎麽說?”“三碗公”終於插上了話——大家都喝了點酒,話多,也說得快。要搶上一句話,真不容易!


    “前麵不是說了嗎?今年年景不好,他們的收成才堪堪的到去年的一半。這種事,前幾年也有碰到過。每每欠收,糧倉的仙官老爺們都會把他們的口糧數減少。今年的年景這麽差,他們都在擔心自己的口糧數會減成什麽情形。可是,私藏糧食,又瞞不過仙官老爺們的眼。所以,他們想到了私賣。先賣掉一些,落點錢在手裏。等口糧吃完了,也能有錢從糧倉買救命糧,是不是?說穿了,他們都是被逼的。”


    “是這個道理。”“三碗公”歎著氣,連連點頭。


    掌櫃的也感慨道:“唉,這世道,越來越難了,就沒一個容易人!”


    “誰說沒有容易人?那些管著糧倉的仙官老爺,哪一個不是過得風聲水起,如意得很?”二楞子哼哼。


    “這個我也知道一些。我們那裏,有一戶人家裏用小閨女攀上了糧倉裏的一個仙官老爺。這才兩年,日子過得飛起來了!”一個熟客一口氣喝光了碗底的酒水。他也是被酒客們評為最闊氣的酒客中的一個。他每迴來隻點一碗酒,卻是如意酒。那是這家酒館裏最貴的酒,也是最烈的酒。看樣子,酒勁上來了。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的紅了起來,直至兩個耳朵尖子都是紅通通的。


    “仙官老爺也娶凡人女子?”角落裏的生麵孔滿臉的不信。


    “什麽娶!是做那個仙官老爺的洗腳婢!連正經的姨娘都不是。”熟客吧唧著嘴巴。酒喝光了……還想喝……


    “等下,仙官老爺還納姨娘?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等稀奇事哩。”二楞子招手,“掌櫃的,給這位大哥再來一碗,記我賬上。一樣的酒,酒名兒是什麽來著?”


    “如意。兩碗如意下酒,保管您稱心如意。”掌櫃的手腳很快,說話間已經打好了酒,衝店裏唯一的小夥計使了個眼色。


    後者收到,麻溜的給熟客端了過去:“滿叔,如意一碗,喝好!”


    這種事在酒館裏不常見,但也不是從來沒有過。各位酒客有豔羨滿叔的,也是暗中笑話二楞子的——一碗如意酒要十個大錢,能買五碗黃玉酒了。


    這可是值十個大錢的稀奇事!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滿叔身上,巴巴的等著他往下說。


    滿叔笑眯了眼,衝二愣子打拱道了謝,說得更熱切了:“納啊,怎麽不納?納得還不少呢!那個仙官老爺在我們那一帶很出名的。正經的姨娘納了三房!個個是有錢人家的嫡姑娘。”


    “哎喲,那他的正頭娘子豈不是仙女了?”這種話題,喜歡聽人不少。有人插了一句。


    “他倒是想啊,所以一直空著正室的位置呢。不過,我覺得懸。他就是糧倉裏的一個倉頭,要配仙女的話,還差點兒。”滿叔撇撇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如意酒。


    “切!這也叫仙官老爺!”


    “他一個倉頭,哪來這麽多的錢?”


    “吹的唄!”


    “說得這麽肯定?你看見過糧倉的倉頭老爺?”


    “我哪有那福分……”


    “那你亂插什麽話?”


    “好了,都瞎插話,我們聽滿叔說。”二愣子使勁的一揮手,打斷眾人,看向滿叔。


    滿叔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喝光了第二碗如意酒,整個人紅得跟隻煮熟的大蝦米一樣。他微微眯了眯眼同,臉上露出輕蔑的笑意來:“什麽狗屁仙官老爺!我們那裏誰不知道啊,他們就是一窩該天打雷劈的米耗子。我們菱洲多好的地界啊,怕澇不怕旱。以前大旱三年,老天也沒短我們菱洲的口糧。這幾年,我們菱洲沒有鬧洪澇啊,可是,我們的口糧呢?一年比一年少!都上哪去了?就是那窩米耗子給偷走了!這麽多人這麽多年的口糧,一年一年的漲著,全被他們偷走了!這位小兄弟,你說他們昧掉了糧倉裏的糧食,這話,我信,我真的完全相信!我阿滿不是隨便來個人請酒都喝的。你是好人,你請我喝酒,我喝!你想聽我說什麽,我都告訴你……”


    “哎喲,滿叔,你這是喝醉了!”掌櫃的聽著聽著,臉色越來越不對頭了,趕緊的衝嚇蒙了的小夥計飛出一記眼刀,上前來扶人。


    二楞子這迴不楞了,衝大夥兒抱拳行了一圈禮,正色道:“大夥兒,今天在這裏聽到的話,都是酒話、醉話,出了這屋,都忘了罷!”說著,他從腰帶裏摸出一角碎銀來,撂在桌上,“掌櫃的,這是我的酒錢。多的,給大夥兒一人添碗黃玉酒,算是我給大夥兒賠罪。失陪了!”


    酒客們還沒反應過來,眼睜睜的看著他大步流星的出門而去。


    “三碗公”離得最近,也最先反應過來。他連忙去看滿叔,想問幾個問題,結果,後者趴在桌子上,睡得鼾聲震天。


    “喝酒!大家接著喝!”他想了想,老神在在的衝大夥兒端起酒碗。


    “對,喝酒!”酒客們迴神,紛紛舉起了自己的酒碗。


    過冬糧沒了!被米耗子們昧掉了……這種話,怎麽可能忘!


    對了,今天正好是糧倉開始賣過冬糧的日子!


    一口喝掉酒,他們迫不及待的離開。


    啊啊啊,去糧倉買米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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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峰多謝書友哦不錯的、亭亭意柳的月、票,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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