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銷雪融之後,官道上的路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大多是拖家帶口的難民,聽到仙庭頒布大赦令,急匆匆的返鄉準備春耕。


    洪伯每天都要牽著甜妞去官道上站一會兒。


    他知道,兒子兒媳們在逃難時碰到了屠殺,所以,他不敢跟返鄉的難民們打聽,生怕會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讓自己難受死。同時,又心存一絲僥幸——也許他們那晚逃過殺劫了呢?


    是以,他隻能伸長脖子,望著官道的盡頭,熱切的盼望著。


    半個月後,還真給他盼來了一個好消息:莊子裏的兩家佃戶一起迴來了。


    兩家人在外鄉異地流落了兩年,吃盡了苦頭。這次,他們是各自賣掉了家中的小女兒,才籌齊返鄉的路資。


    他們原來的房屋差不多都倒了。不過,兩家人顧不上收拾。迴來後的頭一樁事是,兩家的當家男人一起去求洪伯,希望能繼續租種原來的田土。


    都是一起住了十來年的老鄉鄰,洪伯爽快的應下了,並且做主道:“這兩年,大家都不容易。而且,鬧兵禍,田土都荒了。所以,今年的上半年,租子全免了。下半年,也隻收一半的租子。”


    兩個佃戶歡喜之極,連聲道謝。他們看到洪伯的兩個兒子都沒在家,身邊就隻有雲哥兒,還有一個外孫女,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麽。兩人湊在一起,悄聲商量了幾句。年長的那位說道:“洪老哥,您沒把我們當外人,一心幫扶我們。您看,我們也做不了別的,就是有一身的力氣。這樣吧,您家裏今年的春耕,您就不要費心了。我們兩家伸長手,給您也一道種了。您莫嫌棄我們種的不好。”


    “哪能嫌棄呀!”洪伯喜出望外,當即許下,幫他家種田,一天包一頓飯。


    荒了近兩年的田土終於能好好整治了,他一下子象是年輕了十歲,笑哈哈的跟兩位佃農說,“不能跟兵禍之前比,我老洪舍了這張老臉,隻能用和著野菜的粗麵餅子招待大家。和以前一樣,你們一家派一個婆娘過來做飯,管飽的老規矩也不變。”


    “太好了!”佃農們又是一陣子猛謝,不要錢的祝洪伯,好人有好報。


    沈雲在一旁看著,心裏感慨不已——這便是洪伯和佃農們盼望的太平日子嗎?他們的要求何其卑微!


    也許是兩名佃農的祝福是十足十的誠心,五天後,莊子裏又迴來了一拔人。


    拴子,還有陳老爺他們迴來了!


    和出去一樣,他們迴來時,也是一支小車隊:三輛青篷小馬車,還有四頭壯實的黃牛。


    洪伯扶著拴子的一雙胳膊,當場暈厥過去。


    “沒事。洪伯隻是太高興了。”沈雲在一旁,見狀,利落的給他紮了一針。


    少頃,洪伯醒轉,抱著拴子嚎啕大哭。


    拴子也象個孩子一樣,哭成了淚人。


    兩年不見,陳老爺老了許多,腰背也彎了。他豔羨的笑道:“中氣十足,親家身板硬朗得很呢。”


    待他們父子哭過之後,陳老爺從第二輛車上抱下來一個瘦弱的少年。


    “鬆哥兒!”洪伯驚唿,不等對方開口,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人牢牢接住。


    “外公!”鬆哥兒虛弱的笑了笑。


    “還是我來抱吧。”拴子從兩位老人的手裏把人接過來。


    洪伯迴過神來,趕緊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親家,快請,先進屋。”


    於是,一行人擠進了洪伯和甜妞住的屋子裏。


    看到小木桌上隨意的擺著一隻半舊的木偶娃娃,陳老爺的眼神變得格外明亮。他撿起來,緊張的問道:“親家,這是……”


    “是雲哥兒削給甜姐兒玩的。”洪伯一邊安排拴子交鬆哥兒抱到床上去,一邊迴答道,“雲哥兒對甜姐兒跟親妹子一樣,這樣的木娃娃,雲姐兒有好幾個呢。”


    “甜姐兒也還活著!”陳老爺激動得老淚縱橫,“謝天謝地!”


    “外公,甜甜呢?”鬆哥兒聞言,忍不住抓住洪伯的一隻手發問。


    “哦,這兩年,她野慣了。這會兒,不知道跑哪家玩去了。等到了飯點,就會迴來了。”洪伯關切的摸了摸他的頭,“鬆哥兒,餓了嗎?想吃什麽,外公給你去做。”


    “外公,不忙,我們在路上吃過了。”鬆哥兒聽出來,妹妹很好,臉上盡是喜氣。見外公很是擔心自己,解釋道,“外公,我的腿已經醫好了。郎中說,現在還不能太用力,所以,爺爺要我好好養著,不準下地走。”


    “好好好。”洪伯先前怕他多心,一直忍著沒去看他的腿。聞言,這才去看他的腿。


    這時,陳老爺擦幹眼淚,一個箭步走到洪伯麵前,撩起前袍,就要跪下來。


    “哎呀,親家,這是做什麽?”洪伯慌忙將人雙手扶住。


    陳老爺含淚謝道:“這兩年,多虧了親家照顧甜姐兒……”


    洪伯擺手打斷他,將沈雲拉過來,笑道:“親家,您真得好好謝謝雲哥兒。去年,是雲哥兒一個人把甜姐兒毫發無損的帶迴莊子裏。這兩年,也多虧雲哥兒天天上山打獵、砍柴,養著我們爺孫倆。”


    “雲哥兒……真是對不住你。”陳老爺隻覺得老臉完全掛不住了,“那晚,我們隻顧著自己逃命……”


    “陳老爺,您千萬別這樣說。”沈雲勸道,“大家能從仙符兵的屠刀下麵逃生,是天大的幸事。”


    “就是。都過去了,就當是做了場惡夢。”洪伯也在一旁勸解。


    陳老爺垂淚,哽咽道:“哪能那麽容易過去?如果不是身邊有鬆哥兒,那晚,我就是僥幸逃出來,也要在路邊隨便找棵樹,一繩子吊死。”


    鬆哥兒聞言,別過臉去,默默的流淚。


    拴子的眼淚也下來了,哽咽道:“那晚,姐,姐夫他們都……就親家公和鬆哥兒逃了出來。”


    “多虧了雲哥兒,甜姐兒也好好的。”陳老爺又把話拉了迴來。


    “對對對,還有甜姐兒。”洪伯擦幹眼淚,張了張嘴,把冒到嘴邊的話又咽迴肚裏,換了一句,“兵禍過去了,以後,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他很想問問柱子夫妻,可是,心裏又怕得很。


    拴子見了,主動說道:“爹,哥也好得很。上個月,嫂子剛給您生了頭孫,要坐完月子才迴來。”


    “啊!”洪伯簡直是喜呆了。


    “洪伯,恭喜恭喜!”沈雲也從心底裏替柱子夫妻感到高興。


    “哎哎哎……好!”洪伯迴過神來,突然意識到,當著親家老爺的麵,自己太高興了,不好,於是,他連忙拉著陳老爺在小木桌前坐下,改口問道,“親家,您是怎麽遇到拴子他們的?”


    陳老爺是老人精,怎能不知他的好意?當即斂去悲容,笑道:“遭了劫後,我帶著鬆哥兒先是逃到雲縣,然後在雲縣雇了輛馬車,直接去了穀南城投奔我妹子。鬆哥兒那晚摔傷了腿,我一直在給他請郎中治腿。前年,我去藥鋪給鬆哥兒抓藥。正巧,拴子也在這家鋪子裏抓藥。就這樣,我們碰到了。”


    洪伯緊張的拉起拴子:“你,是哪兒不好?”


    拴子搖頭:“不是我,是大哥。”


    “啊?”洪伯臉色刷的變得雪白,“柱子,到底怎麽了?”


    “先前的大嫂也沒了。”拴子答道,“大哥背著大嫂,一個仙符兵一刀朝他們砍下來。先前的大嫂當場被砍成了兩片,還有大哥的左胳膊也被一起砍沒了。所有人都給嚇壞了,到處亂衝。我跟在後頭,乘亂背起大哥,拚命的往村外跑。天帝老爺保佑,還真叫我逃了出來。”


    “出了村後,我還是不敢停。背著大哥沿著官道,不要命的接著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我們碰到了一個趕夜路的商隊。他們救了我們。他們本來是要去石秀縣的,聽了我的話,立即調頭,往迴跑。本來說好,他們隻捎我們兄弟兩個到雲縣。”


    “半道上,他們有一個車夫病了。我主動幫忙。管事見我手藝不錯,要留下我。我知道他們是穀南城人氏,便應了。我沒要工錢,隻要求包我們兄弟兩個的飯。管事應承了。就這樣,我們跟著商隊到了穀南城。也是運氣,頭一天去藥鋪抓藥,我碰到了陳伯伯。”


    洪伯聽到大兒媳死得慘,又忍不住落淚,歎了一口氣,問道:“新嫂子是哪家的?”大兒子沒了一條胳膊,還能在外頭成家立業,他覺得這裏頭肯定是有說頭。


    果然,拴子麵露難色。


    “怎麽了?”洪伯翻了個白眼,“都從死邊打過轉的人,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陳老爺見狀,解圍道:“親家,拴子也是怕你聽了不高興。柱子,是做贅婿。”


    不想,洪伯隻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當是什麽呢?能活著就好……”


    “外公,誰來我們家裏了?”甜妞滿頭大汗的從外頭跑了進來,“我看到了馬,還有牛!”


    “是甜甜!”鬆哥兒立刻扭過頭,熱切的看向門口。


    陳老爺更是“噌”的站了起來。


    沈雲看了看外麵的天色,悄然退出去,去廚房裏張羅飯菜。


    陳老爺他們帶了不少人迴來:一個管事和七名夥計。


    這會兒,兩名夥計已經在廚房裏忙活開來。


    沈雲見狀,沒有打擾他們,轉而幫忙去安頓馬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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