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頁,背。”


    四個月後,沈雲如期趕到石崖下。黑袍人和往常一樣,已旁腿坐在那裏。


    此時,嚴冬已過。陽光明媚,春風和煦。沈雲早在一個月前就脫掉了厚實的棉襖,換上了洪伯為他新做的夾襖——沒辦法,窩完冬,他的個頭又抽高了將近一寸,小身板也結實不少。去年秋天做的兩身夾襖變得又小又短,完全穿不得。


    可是,黑袍人依然裹著厚厚的皮襖。


    四個月不見,他的頭發又白了許多,臉色依舊蒼白,兩邊臉頰上的肉看著又少了。


    好在,他的精氣神依然足足的,雙目清亮而有神。沈雲心中的擔憂稍減。


    黑袍人向來簡言,見麵後,淡聲說了句“你來了”,便直接抽查沈雲背書的情況。


    四個月來,沈雲把整本藥典翻來覆去的背了不下百遍。就連裏頭的上千圖解,也在沙盤裏反複描摹,如今閉著眼睛也能畫出來。是以,垂手侍立在黑袍人麵前,他胸有成竹,一點兒也不怕。


    “是。”腦海裏象是攤開了《青木藥典》,第一百一十五頁就跟擺在他眼前一般。


    整頁背下來,連個頓都沒有打,一字不錯。


    黑袍人的眼底閃過一道亮色。他又淡聲說道:“五百零三頁。”


    沈雲照背不誤。


    黑袍人緊抿的雙唇微微往上勾了勾,又道:“在地上畫出第一千頁的圖解。”


    “是。”沈雲沒有遲疑,蹲在地上,隨手在身邊撿了一根小樹枝,畫了起來。


    第一千頁介紹的是雲霧草。它的圖解與前麵第八頁零九頁的清葉蘭有八九分相似,很容易弄混。是以,看到雲霧草的圖解時,他特意翻到前麵,將兩者認真比對。最終,他從兩幅圖解中找出了三處不同點。


    隻要記住了這三處不同點,就能準確的將雲霧草與清葉蘭區分開來。是以,畫到這三處時,他不知不覺之中,會下筆稍微用力一些。


    黑袍人見了,微微頜首,心中暗讚:沈小子雖資質平平,但卻是個有心的,又勤勉好學。


    這樣的人,多費些工夫,還是能手把手教出來的。將來,若是老天垂憐,叫沈小子覓得良徒,亦能將傳承發揚光大。


    想到這裏,他欣慰不已,緊繃的老臉柔和不少。


    這時,沈雲已經畫完了。他放下小樹枝,起身,又是垂手侍立:“先生,小子畫完了。”


    黑袍人迴神,點評道:“不錯,你將雲霧草與清葉蘭之間的三處區別全畫出來了,確實是用了心。”


    這是先生頭一次明確的讚揚自己!沈雲的心裏不由比喝了蜜糖還要甜,一道喜色躍上眉梢:“多謝先生。”


    黑袍人擺擺手,又道:“先前,老夫說過,你若能將整本藥典背下來,便收你為記名弟子。老夫向來一言九鼎,說話算數。從今日起,你沈雲,便是老夫門下的記名弟子。”


    先生是個講信用的,是以,沈雲從接到背書任務的那一刻起,壓根就沒想過先生會反悔。然而,真正聽到先生開金口,收自己為記名弟子,他還是歡喜的懵了,就象被大金元寶砸到了腦袋一般。


    “是……”反應過來,他“撲騰”一聲,雙膝跪下,叩了一個大響頭,“徒兒沈雲叩見師父。”


    在拳館的時候,他聽傅大哥就是這般在館主大人跟前自稱的。這會兒,他給照樣搬了過來。


    黑袍人的眼底湧出笑意,心道:這個猴兒,有幾分機靈,知道順竿爬。


    如此也好。這段師徒緣分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很長。他將來也不至於擔心,徒兒沒有師父護著,在人前會吃虧。


    “既然你已拜入我門下,為師少不得要告訴你師門以及為師的來曆。”黑袍人受了他的禮,沒有叫他起身,接著說道,“為師姓林,名焱。我師門可追溯至上古之天神宗。我門之祖師是一位化虛尊者,尊號木靈子,原是天神宗五大護法長老之一。兩百多年前,天神宗神山為異族旁支所奪。神山尊長們均以身證道,甚是慘烈。為保宗門道種不滅,內門總護法在證道之前,分出一縷元神,護著五大護法長老逃走。不想,此舉被異族旁支看破,全力追殺。總護法的那縷元神很快渙散,五大護法長老不得不分開逃亡。祖師在逃亡時被重創,一身修為盡廢,從此淪為凡人。”說到這裏,林焱人已經淚流滿麵。


    他停下來,眼裏盡是厲色:“徒兒,你可知,那異族旁門是誰?”


    沈雲原本以為自己的身世已經夠慘烈。不想,祖師的遭遇更甚——異族旁支入侵,神山被奪,諸仙證道,師祖被重創,淪為凡人,亡命天涯!


    天帝老爺!


    還有,兩百年前有天神宗嗎?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兒?神山?是不是《青木藥典》開頭提到的那座山……


    刹那間,他隻覺得自己的腦瓜子裏冒出無數個問題,感覺就要炸了。


    猛一聽到師父發問,他使勁打了個哆嗦,連連擺手:“徒,徒兒不知。”


    林焱深吸一口氣,咬牙,一字一句的說道:“他們得了神山之後,頭領自稱受天帝所封,為仙帝。大小頭目亦是仙官,成立了設了一個所謂的仙庭。在各地設‘仙府’。他們的鷹犬便是仙符兵。他們汙蔑天神宗為邪魔外道,強迫天下人歸順仙庭,頻下‘七殺令’。”


    “不服仙庭者,殺無赦!”


    “言語提及邪魔外道之名者,殺無赦!”


    “服飾不改者,殺無赦!”


    “研修邪魔外道之邪法者,殺無赦!”


    “私通、隱匿邪魔外道餘孽者,殺無赦!”


    “家中藏有邪魔外道之法典書籍者,殺無赦!”


    “宣講邪魔之法理者,殺無赦!”


    “他們顛倒是非,指鹿為馬,以正統自居。自知所謂的‘正統’來路不明,心虛得很。他們怕天下人不服,暗生反意,便劃分出仙、良、賤三個等級,拉攏、收買有靈根的人為仙官;開設武考,將通過武考的人及其家人劃為良民,許以種種好處安撫;餘下的絕大多數是凡人,既沒有靈根,修不得仙,又沒有武學天賦,便統統打入賤民籍。在他們的眼裏,賤民尚且不如螻蟻、草芥,隻能匍匐於他們的淫威之下,任他們欺淩、壓榨。”


    “屠刀之下,天神宗的種種很快被抹得一幹二淨,世間無人提及天神宗。兩百多年下來,世人已經完全不知天神宗!”


    林焱恨得全身直打哆嗦。


    沈雲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腦海裏不由自主的浮現出牛頭坳村被烈火焚燒、夜幕下,仙符兵鐵蹄血腥屠殺無辜難民的種種情景,他的心裏亦是恨意噴湧!


    即便是入了師門,僅憑師父的這些話,他對天神宗暫時還是無感。但是,仙庭、仙符兵,這些渣渣,真該死!


    林焱看得分明,暗中鬆了一口氣——他沒看走眼,徒兒是個愛憎分明,心中有正氣的。


    就憑這一點,他也沒有收錯徒弟。


    從祖師開始,師門曆代都以恢複、重振天神宗為己任。他亦是。


    然而,大半輩子圖謀下來,功業尚未成,所謂“同道”卻相煎太急,與當初的異教旁支簡直是一丘之貉。


    堪破之後,他心灰意冷。如今,拖著殘軀,苟延殘喘,心中唯求師門傳承不斷、道統莫絕。


    是以,他收沈雲為徒,不求他繼承祖師重建天神宗之遺誌,隻求他能繼承自己的衣缽,使道統薪火相傳。


    他冷眼觀之,以沈雲之資質,也隻能做到這些。其他的,他不敢多做奢求。


    好吧,這也許是老劉家的傳人最終沒有收之為徒的緣由吧。不過,這樣也好。叫他撿了個便宜徒弟。


    想到這裏,林焱又道:“逃離神山之後,祖師一直想方設法尋找另外四位護法長老。然而,直至師祖殞落,也未得他們的絲毫消息。是以,祖師唯有寄望於後人。兩百多年來,師門曆代從未放棄過尋訪他們,也未曾如願。不想,為師流落至此,卻偶然從你身上窺得其中一脈之消息。”


    沈雲微怔。旋即,他明白過來,師父說的是誰:“是館主大人?”


    一點就破,倒也聰明。林焱點頭:“正是。聽你所提,他們這一脈與我們不同,應該是父子相傳。將《金剛拳》改成《劉家拳》,是為了掩人耳目。”說到這裏,他看了沈雲一眼,歎道,“現在為時尚早,關於其他四脈,以後為師再與你詳說。為師一生漂泊,不曾定下心來收徒。現而今,你既已拜入我門下,為師必將衣缽盡悉傳於你。徒兒,你是個勤勉懂事的。《藥典》背得很好,為師望你能再接再厲。”


    “是。徒兒謹記師父教誨。”沈雲又叩了一個頭。


    林焱這才探身,親手將他扶起來,又解釋道:“師門曆來隻收記名弟子。這是祖師立下的規矩。你還小,個中緣由,為師將來再與你詳說。”


    沈雲從未拜過師門,根本就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聞言,他一點兒也沒有放在心上。


    林焱見狀,心中更喜:徒兒性情寬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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