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死得太難看。”

    “淮衣!”

    “……幫我……”

    那樣哀懇的目光,她終於抽出了劍,清泓的劍身不停的顫抖。

    “……求你……”他再說不出話,非人的劇痛吞噬了心神,雙手已扼住了纖細的脖頸。

    她漸漸透不過氣,模糊的看著那張瘋狂的臉,緊緊閉上了眼。

    手……緩緩鬆開,虛軟的垂落。

    恢複了平靜的臉帶著解脫,可怖的血紅褪去,溫暖的眸子蘊滿歉疚不舍。仍是一個幹淨清秀的少年……再也不會開口。

    她呆呆的看,摟著猶有餘溫的身體,久久不放。

    風,吹幹了殘留的淚。

    “迦夜。”

    “屬下在。”

    “你的影衛呢?”

    “被我殺了。”

    “為什麽。”

    “他一心想逃迴中原,監看起來又太麻煩。”

    “哦?”

    “反正他也沒什麽用處,請教王恕迦夜妄為之過。”

    “罷了,一個中原人,殺了就殺了。”

    “謝教王寬宏。”

    番外之罪罰

    “從今天起,你叫藏鋒。”

    “姓什麽隨便你。”

    清清冷冷的聲音很好聽,但沒什麽感情,就像娘一樣。

    娘即使在哄他的時候,也總是淡淡的,與數位姨娘們柔膩得發甜的聲音截然相反。

    或許正因為這樣,爹不喜歡她。

    連帶著,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厭惡。冷漠的從身邊走過,視而不見,他直直的盯著,微一疏神,被騎在身上毆打的兩個混蛋重重的拎著頭撞向地麵,迅速淌出的鮮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那個高大的背影。

    他的幾個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幾乎從有記憶以來,身上就沒斷過傷口。娘起初還會抱著他落淚,後來漸漸沒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藥已成了慣例。

    母親不斷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親派來的丫環總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藥碗,多數被母親潑進了一盆茂盛的蘭花。他看著那盆蘭花一點點枯萎,葉片焦黑。

    宅子裏所有人望著這間院落的眼光都是嫌惡中帶著戒惕,仿佛住在裏麵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議論

    惡毒而輕鄙,已聽得毫無感覺。

    “娘,什麽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時候他曾這樣問。

    母親沒迴答,絞著花樣的剪刀忽然錯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塊連皮帶肉的指甲。

    血,染紅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麽會失手到這種地步,但,自此再未問過。

    爹踏進過娘的房間一次。

    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兒子。

    後來他再也沒還過手。

    他不想看見母親折斷了手臂,半個月不能下床。

    娘從來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遠漾著三分嘲諷。就像毒死守門護衛的時候,牽起他淡淡的道。

    “這樣的人,娘以前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他。”

    “為什麽現在不行。”

    娘低頭對他笑了笑。

    “娘犯了一個愚蠢的錯。”

    逃亡,躲避,追殺。

    他知道那些人從何而來。

    父親想讓他們死。

    他也很想讓那一大家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來越重,看著他的眼光,越來越牽掛。

    娘的時間不多了。

    他聽見大夫私下和娘說的話。

    終於到了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揚州,把他交給了另一個人。

    一個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

    從此,他有了另一個名字。

    “你要去報仇?”漆黑的眼眸抬起來,在他身上打了個轉,看不出讚同抑或反對。

    “我通過了試練,師父說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頤思量了一會,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訴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麵孔挨近雲鬢,取下了手中的書卷。

    “你明知他一過試煉,定會開口。”女子軟軟的倚進懷裏。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煩了。”男子低笑,“我可沒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總要了結,此時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輕歎了聲。“背著弑父之名,到時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賭他不會動手。”玉蔥般的指替男子正了正襟領。

    盡管授藝非她,性情卻是看在眼中。

    “這般肯定?”心底讚同,故意淺笑調侃。“不怕他年少衝動?”

    “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記憶中的城鎮。

    越來越多的影像喚起了情緒,心頭激蕩的殺意越來越盛,險些按捺不住。

    十年,無數次幻想過複仇的一刻,如今已觸手可及。

    入目舊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森嚴的門牆殘破不堪,傾頹了半壁。殘損的朱門擋不往視線,展露出院內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敗的宅砥,齊膝高的荒草中躥出一隻野兔,毫無顧忌的看人,抖了抖長耳蹦入屋內,他著魔般的跟了進去。

    一間間屋宇空無一人,殘舊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經曆過一場浩劫。某些地方還有陳年而褪色的血漬,他想殺的人,一個也沒有。

    當年和母親被禁的院落同樣蛛網密布,他站了許久,終於走出來,門外一張熟悉的臉對他微笑。

    “墨叔叔。”一種被欺騙的恙怒迅速躥起。

    墨鷂輕鬆的聳聳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毀了方家,替你娘報仇。”

    “我要殺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處,說不出的難受。

    “放心,那個人主上替你留下了。”墨鷂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訴你地方,怎樣做隨你。”

    他會怎麽辦,當然是毫不猶豫的了結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殺的人?

    卑躬屈膝的諂笑,逢迎往來的每一位食客,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彎腰點頭,恭順的擦著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點武者的痕跡。記憶中高壯強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滅了方家,殺了所有欺負過你們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規矩,給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劍……”勝者才有資格活下去。

    “他們……”

    “自相殘殺了,主上也有點意外。”墨鷂的神色說不上遺憾抑或諷刺。“聽說方老太爺是當場氣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為能更有骨氣一點,竟然在危機臨頭的一刻為求活命,拔劍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寧死不肯動手,尚有可取之處,放一條生路由之去,誰知道……”墨鷂搖了搖頭。“他們自己砍死了對方

    ,根本不用別人動手。”

    起先是怯懦恐懼,後來一劍劍拚下來紅了眼,哪管對方是什麽人,是否流著同樣的血,皆成了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最後廢了他的武功,燒了家產,流落街頭行乞數年,被麵攤的老板收留做了雜役,變成此刻的樣子。”墨鷂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著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許久。

    想起幼年時母親淒苦的笑。

    想起家人輕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毆打吐血,卻還要在母親麵前佯裝無事。

    想起這個人永遠視而不見的目光。

    想起臨終時憔悴怨恨的臉。

    手指幾度在劍柄上握了又緊,緊了又鬆。

    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話。

    “真恨一個人,殺並非唯一法門,有時反成了輕鬆便宜的解脫。”某次閑談,她淡淡的笑,“讓對方承受時間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於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懲罰。”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痛苦而無望的苟活。”

    黑冷的清眸微閃,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間微妙的意味他現在才領悟過來。

    靜立了許久,久到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目光。

    被注視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頭望過來,蒼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濁衰弱,掃過身形如劍的黑衣少年。

    那個少年挺得筆直,像繃緊的弓弦,隱隱有種銳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過嚴苛的訓練。無表情的麵容似曾相識,氣息冷得嚇人。

    或許又是個曾經聽說過方家舊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頭擦拭著桌子,隻手按著陣陣酸痛的腰。每逢陰天,受過傷的腰背疼得幾乎斷掉,為了生存必須勉力做各種粗活,早已對多年來紛雜的指點議論麻木,昔年強盛的過往如煙花寂滅,乞食數年,他所求的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會為久遠無謂的記憶漾起絲毫波瀾。

    那樣的目光終究太過奇異,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正瞥見少年收迴視線轉身走開,緊握劍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顆紅痣喚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後,溫暖的陽光透入天井,一個秀致明麗的女子為剛滿月的嬰兒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隨著水花四濺,孩子咿呀的稚音與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覺駐足。

    嬰兒胖胖小手劃過女子的

    發際,幼嫩的拇指邊一顆惹眼的紅痣,與他一模一樣。

    他的第一個兒子……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麽時候起,父輩的斥罵,叔伯的責備,旁係兄弟們輕鄙的目光扭曲了這一期望,他一天比一天疲憊,悔意在心底滋長,蔓延至鋪天蓋地。而那個女子,也漸漸失去了笑容。

    他想,大概自己做錯,帶迴了一個麻煩。或許她沒有武功更好,親人們指責的聲音會小一點,對著一個毫無威脅弱女,那些猜疑恐懼遲早會消失無蹤。

    ……他又錯了,當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聲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縮暗諷的人盡皆跳出來,幾乎將她生吞活剝。

    他不敢站在她身邊,那樣洶湧敵視的目光,足以令勇氣消失怠盡。

    一聲清脆的碎響,繼而是嬰兒響亮的啼哭,他迴過神,母親怒氣衝衝的摔破了孩子洗浴用的瓷碗,看不出分毫添了長孫的喜悅。

    他轉過身,快步離去,逃開了一切。

    她抱著濕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聽見婆婆的惡罵,目送著他的背影,淡漠的毫無溫度。

    再後來……他永遠是逃離。

    孩子一天天長大,女子沒有了情緒起伏,誰都可以當麵指責譏罵,久了他也就麻木,進而生出厭惡。她為什麽不哭不鬧,為什麽不像其他妾室一樣曲意討好,嬌媚乞憐,那樣他或許還能保留一絲疼惜。更可憎的,那個孩子竟然開始有了同樣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無波,令人煩亂,隨時照見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來,唯有自己辨得出輪廓。望著少年的背影,他突然明白為什麽會有奇異的熟悉。

    那張臉,像極了青年時的自己。

    弄不清是怎樣的衝動驅使,他追上去,瞪著那張年輕的臉,錯亂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說她的名字,曾經深愛的名字湮滅在時間裏,破碎得不堪拾起。“……緋……緋……”

    少年冷冷的望著激動得近乎昏亂的駝背男子,一語不發。

    以鞘,推開了蒼老皴裂的手。

    春日,芳草鬱鬱,庭中繽紛鮮麗的奇花招搖盛放,招來了無數彩蝶。

    一杯溫度正好的湯藥放在矮幾上,女子翻著書卷,無意識的拿起嗅了嗅,抬手潑向一旁的花叢,半途被一隻手穩穩的托住。

    “藍叔叔看著呢

    。”扶正玉盞,少年低聲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現出一抹淡笑。

    “迴來了?”

    “嗯。”少年放下一盒細點。“那一帶的核桃酥不錯,正好就參湯。”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塊點心慢慢品嚐。沒多久,苑內踏入一個修長的身影,望著漸漸走近的人,她認命的端起湯盞喝了下去。

    “迴來了,一切還順利?”入眼愛侶因苦味而擰起的眉,男子漾起笑意。

    “很好。”

    不曾多說,男子也沒有多問,徑自抱起了柔軟的嬌軀。

    “我想明日去拜祭娘。”少年的聲音很低。

    偎在男子懷中,她伸手探了一下,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關切。

    “隨你,先下去休息。”

    “藏鋒。”男子似不經意的想起。“下月初八點蒼派掌門之子成親,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賀禮。”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應是。待兩人離去,他拾起掉落軟椅上的絲毯極慢的折起,似乎還能感覺到細柔無力的指按在額角。

    微涼。

    但,很溫柔。

    “你料中了。”臥房內,男子點了點挺翹的鼻。

    “墨鷂說的?”

    “我見他有心情買核桃酥,必定是積怨已平。”

    她稍稍點了下頭,提起一絲好奇。

    “為什麽讓他去點蒼?”以往這等事務丟給下屬即可。

    “這個麽……”男子眼神一閃。“點蒼派掌門的女兒剛過及笄之齡,據說活潑貌美,我想藏鋒也到年紀了。”

    另有他一點小小的私心,自然不會說得太細,她無從察覺,輕輕打了個嗬欠,被他脫去軟鞋順勢歪在床上。

    絲被輕輕覆上,身邊又多了一個人,熱意誘得她習慣性的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過纖臂纏上自己的腰,他滿意的低語。

    “睡吧,我陪你。”

    陣陣蟬鳴入耳,花香浮動,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風拂過層層黑瓦,再無昨日風雨的餘跡。

    番外-醉

    腥氣撲鼻的血紅,仿佛又多了些不同。

    誰的手臂?強健而有力,扣得那樣緊,始終不肯放開。

    是誰?

    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來,殘留的睡意不肯退去,頭腦滯重而模糊。

    窗欞透進了陽光,她已許久不曾理會時日,擁著絲被發了好一陣呆。

    纖指按了按額角,盡力讓自己清醒,已記不太清是怎樣破碎的夢。長時間的昏怠讓人無端錯亂……

    “翩躚。”溫熱的手拿下了細指,她微微一驚,發現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台上歌樂猶盛,舞姬的雲水長袖飛散迴弧,聲聲步步動人。

    身邊的男子溫雅的一笑。“困了?”

    她低應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煥散,始終集不起焦點,好似有什麽一閃而過。

    “想睡也無妨。”君隨玉體貼而溫和。“或者我讓他們散了。”

    偌大的戲台下僅有兩個人觀看,確實空蕩了些。

    她略一搖頭,支著頤又開始出神。

    聽著悠揚婉轉的歌樂,她忽然問。“我來這裏多久?”

    君隨玉望著她,輕輕說了答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覺竟過了這麽長的時日?無意識的取過盤中的瓜子一粒粒的剝,朦朧憶起一雙深湛有神的眼……

    “……揚州的謝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煩。”不疾不徐的話語拉迴了注意,君隨玉猶如閑話家常。“不知怎的爆出了他與魔教的關聯,江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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