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晌,他抬起頭,表情複雜而難解。

    “你為何指點。”

    “你不正為此而來?”招來侍女換了壺新茶,她看也沒看他。

    “我隻是……”他神色異樣,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是我害你聲名狼藉離鄉萬裏,而今稍事彌補,不過也有條件……”

    “你說。”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繼掌龜茲之後,二十年不得對姑墨動兵。”

    “這是為何。”赤術詫然凝視著對麵的纖影。

    “你隻須說答不答應。”素顏微微現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並姑墨照樣有辦法令龜茲強盛。”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靜思片刻,反而鬆懈下來。“雖不知雪使為何立此規矩,赤術照辦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話聲忽然寒徹入骨。“別以為我離了天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違約我照樣能讓龜茲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領教,豈敢小視半分。”他窒了一刹,重又綻出笑臉。“赤術必不違信。”道最後一句時手已按在額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儀式,語音莊嚴,十分鄭重。

    迦夜點點頭,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願。

    氣氛隨之放鬆下來。

    赤術舉杯答謝,思了半晌,終忍不住詢問。“你不恨我?”

    迦夜一時不解。“恨你?為什麽。”

    “我曾對你用刑,又縱容手下……”不明密室的詳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卻是清晰可見,死的侍衛半身赤裸,些許細節並不難猜。

    “那些鞭笞?”她約略了然,並不在意。“我殺人的時候就想過有這麽一天,算罪有應得吧。至於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卻讓人無端悚然。“不是已經被我殺了?我從不記恨死人。”

    赤術看著那張清麗與煞氣並存的雪色素顏,久久說不出話。

    再度迴到南郡王行宮,心中大致有了全盤考量。

    流落中原數年,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計順利,不出數年即有望迴歸故國。一心迴西域再行設法洗刷汙名,卻忘了還有此一箭雙雕之計。

    思慮間,一個嬌影從廊後閃出,攔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他有些意外。“有事?”

    鄯

    善國的小公主,同樣被叛亂後的叔父送至中原為質,成了南郡王的禁臠。彼此都來自西域,不過他對這個空有其表的公主興趣缺缺,多為避嫌敬而遠之。

    “赤術殿下,你可不可以幫我。”

    難得嬌美的公主找上門來,他提起了一點好奇,世故的打了個滑腔。“公主何必多禮,假如赤術勢所能及,定當效力。”

    莎琳雙手交握,麗容因緊張而微微扭曲。

    “我看見了殺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請殿下借些人手殺了她。”

    他錯愕了半晌,幾乎要笑出來。

    “你在哪裏見過她。”

    “她來過行宮。”莎琳說了一個日子,恰是瓊花宴當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如今正是複仇的機會。”

    他頓時對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養尊處優,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麵對的是什麽樣的人,兀自認真的計劃。“我已探聽出她住在揚州城的哪一處,隻需躲開她身邊的人,殿下手邊的英勇戰士輕易即可擒迴……”

    “公主殿下,這件事請恕赤術無能為力。”他再聽不下去,出言打斷,美麗的眼睛詫然睜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絕。

    “公主還是小心服侍王爺,盡量多爭些寵愛才是上策,這種逾距的事最好少提,若是傳至世子耳中,隻怕……”這話有一半出自真心,蕭世成不會容許身邊有包藏禍心的人物,一旦被他知曉,不是淪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的鏟除,在長安的失勢質子質女命如螻蟻,誰會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負美貌如花卻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寵愛過一段時間後即受冷落,在王府時時受各色美人傾軋,不是無緣由的。

    他的憐憫也僅此為止,言畢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的追在身後。

    “難道你就不恨他們?是他們毀了一切,我們根本不應該受盡屈辱,是她讓我們離開了故土流落成這等低賤的身份,你就不恨她嗎!”嬌喊到最後帶上了哭音,求助無門孤立無援,眼見著仇人逍遙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輾轉難眠。

    “我曾經恨過她。”赤術站住了並未迴身,低沉的話音發自心底。“到最後我隻怪自己不夠強,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毀滅,而且做得比她更徹底。”

    “命運就是這麽殘酷,隻有強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強,我佩服她。而你……”他想了下,

    藏住歎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隻有麗色,僅能淪為權者茶餘飯後的身心消譴,供人恣意玩樂。

    世上唯有實力能贏得尊重,這個道理,嬌寵過度的公主大概永遠不會懂。

    受製

    仲夏時節,夜間仍是炎意重重。

    好在擁著迦夜絕不會熱,時間長了如抱著一塊溫涼的玉。

    輕嗅著發間的幽香,他知道她沒睡著。每當唿吸拂過耳際,她會不自覺的輕顫,像風中幽柔無力的白花。

    故意讓氣息稍重了些,她果然縮了縮脖子,小巧可愛的耳垂微微發紅。一時心神蕩漾,待迴過神已吻上了她的頸。

    細瓷般柔滑光潔的肌膚,誘人一路品嚐下去。素白的中衣一寸寸褪,漸漸是單薄纖弱的肩,線條勻美的背,不是迦夜的手按住了前襟,必定會翻過來吻個遍,倘若如此,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把持得住。

    深吻淺啄讓迦夜禁不住發顫,微涼的身子也熱起來,卻咬著唇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他試著輕啃了一口背胛,她驀然抖了一下,弓得更緊了,他忍不住低笑,伸指輕輕摩挲,嫩如凝脂的玉背惑人心神,簡直是對自製力的無上挑戰。

    閉上眼拉起了衣襟,冷靜了好一陣才敢睜開,溫度漸漸迴複了正常。迦夜依然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迦夜。”

    沒有應答,他輕輕把她轉過來,白皙的小臉猶有未褪去的紅暈,長睫如羽扇一般微動,就是不肯睜開。

    “迦夜?”他吻了吻輕合的雙眼。

    “再不醒我就……”指尖探入了纖手按住的襟口,迦夜立時睜開眼,盈盈似水的眸子又急又羞,一掌拍開了放肆。

    “真可惜,你若睡了多好。”他壞笑著調侃,故意露出惋惜之色。

    唯有這種時候迦夜會說不出話,鋒利的言辭化作了無措,完全不懂該怎麽應對。他偏愛逗她,混合著羞紅的嬌嫵,稚顏無邪的清媚,令人怦然心動。擁著這樣的她,真是一種甜蜜的折磨。

    他不敢再看,改將頭攬在胸前,臉腮觸著烏發。

    “過三日就是我爹的壽辰了。”

    她不太習慣正麵依在他懷裏,下意識的用手抵著。

    “你去不去?”拉開她的手,他攬得更緊。

    “何必明知故問。”掙不開她幹脆放棄,無奈的由著他。

    “我娘希望你去,想跟你私下敘敘話。”他軟語溫勸。

    “令尊看見我,會像吞蒼蠅一樣難受。”她冷淡的陳述事實。

    過於反差的形容讓他悶笑,笑完了又有些悲哀,好一會沒說話。

    “我讓你不高興?”

    “沒。”低頭吻了吻黑發,“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談不上,我本來也不喜歡這些名門正派,麻煩得緊。”兩人隻穿著中衣,貼得又近,一時手不知往哪放,被他抓過去放在腰上。她輕輕的搭著,指尖靜靜感受勻實有力的男子身體。

    “迦夜,留在揚州好不好。”他低低的偎在頭上建議,“就像現在這樣。”

    “然後?”

    “我想辦法,總有一天能說服。”他說的有點困難,自己都覺得牽強。

    迦夜隻是笑,淡淡的閉上了眼。

    “我困了,睡吧。”

    “迦夜。”他抓住她的肩,嚴肅而認真。“我要一點時間。”

    “那又如何,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除了我誰也不要?”清冷的話語帶上了三分譏嘲。“你要不起我,你自己知道。”

    “其實這樣也好,我本不喜歡與白道世家牽扯。你自有你要擔當的事,別硬拖著我……”

    腰間的手驀然一緊,他隱約有了怒氣。

    “我再說一遍,我隻要你,無論怎麽麻煩我都不會放手。”

    “可是我想放。”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水,又像冰。“我不想那麽累。”

    冰冷而絕望的寒意瞬時包圍了他。

    “沒人敢看不起我,進了謝家,我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她一點點硬拉開他的手,毫無留戀的自懷裏退出。“你希望我淪落到那個地步?”

    “我,做不到。”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他,幽冷。“你知,我知。”

    心漸漸落入了深澗,又壓上了巨石,沉而硬。

    “你很好,非常好,可是我不要。”她的眼終於柔了一點,真心的遺憾歉疚。

    “對不起。”抱歉讓你遇到我。

    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話。

    “你,真的很驕傲。”

    聲音澀得不像自己的,心痛得像有什麽硬生生的撕去,卻無能為力。再呆不下去,他驀然起身披衣,帶著傷極的心離去。

    靜靜的臥了半晌,

    她重迴蜷曲的姿態,如一個嬰兒。

    迷茫的看窗外黑沉沉的夜,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即將合眼的一刻,仿佛利刃劈裂身體,睽違已久的劇痛再次襲來。

    她緊緊咬著唇用意誌苦撐,疼痛一再超出忍耐的極限,眼睛不自覺得掠向丟在床邊的短劍,又強迫自己挪開,她……答應過……此刻是那樣難以忍受,痙攣的抓起劍遠遠甩到房間的另一角。

    豆大的汗滴不斷落下,雙腿的痛楚永無盡頭,一夜長得可怕。當劇痛終於平息,她伏在地上,虛軟的等著氣力恢複。

    這一次,她隻能靠自己站起來。

    天,蒙蒙亮了,東方泛起魚肚白,光影仍暗,但黎明已至。

    耳畔突然傳來極輕的落地聲,毫無疑問,有人踏入了苑內。

    這個時間……步履聲也不對,她連咬牙的力氣都沒了。

    勉強側頭望向不遠處的圓桌,零落的藥瓶擺在案上,還有裝著骨骸的玉壇……她拚盡了一點點蹭過去,汗透的身體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延的印記。

    他的心跳得極快。

    摒息淨慮,小心翼翼的接近,黑黝黝的廂房看起來異常平靜。

    快速翻至窗下,猝然響起了一陣碎裂之聲,似乎有什麽瓷器跌得粉碎。心險些從腔子裏跳出來。明知此一時間謝雲書必定已離去,仍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又靜了半天,聽得客棧早起的夥計傳出了洗漱聲,再無法拖延,亮劍護住了全身,如一隻輕巧的狸貓翻進了房內。

    屋裏很黑,地上蜷著一個人,穿著素白的單衣,嬌小的身形告訴他正是要帶走的人。盡管對方是個女孩,毫無反抗之態的伏著,他仍是戒慎戒懼的靠近,足尖一挑,將癱軟的人翻了過來。

    全身像水裏撈出來一般,異常狼狽,要不是胸口輕微的起伏,他會以為是一個死人,臉色白得可怕。

    確定了對方不是偽裝,他從地上拾起蠟燭點燃,燭心有些潮濕,辟叭響了幾下才穩定下來,跳動的火焰讓室內一下亮起來。

    地上有一攤瓷片,混著各種內容打了個粉碎,應是方才那一聲響動的由來。桌巾半墜在地,估計被她胡亂拉了下來,人軟綿綿的虛乏無力,似什麽病發作了一般。

    拎起對方半提在牆上,猶豫不決。畢竟對方是個稚齡女孩,全無威脅性。他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看來兇一點。

    “你是不是魔教的人,說。”懸

    殊明顯,欺淩弱女的感覺更強了,他又把聲音壓低了一點。

    “別想騙我,你那些狐媚對我沒用。”

    不知是哪句話起了作用,虛弱的人睜開了眼,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最終在他臉上定住。黑亮的眸子睜得極大,一眨不眨,盯得他心裏發毛。

    “你是魔教中人,殺了鄯善國主,對不對。”他努力瞪迴去。

    瞪一個隨時可能昏迷的女人,這對一個初出江湖的少年來說前所未有,清秀的臉龐威懾不足,看起來倒像鬥氣一點。

    女孩卻漸漸笑了,笑容很淒涼,黑眸像泛了水,脆弱得不堪一擊。

    “對。”聲音極微,他幾乎聽不清,全仗口形猜。

    “你真是?”

    她有氣無力的點了點頭,霧氣朦朧的雙眼暗淡無光。

    確定了身份,他不再猶疑。吹滅了蠟燭,扛起她跳出房間,足尖在窗欞一點,臉上突然一痛,他立時甩開了肩上的人,小小的身子砸在地上滾了兩滾,不動了。

    臉上多了一道滲血的淺傷,是她趁著不備用指甲抓的,顯是不甘心被擄作無謂的反抗。他懊惱的低咒了一聲,過去點住了她幾道大穴,改拎在手上掠了出去。

    複仇

    天亮晃晃的,空氣有些窒悶。

    赤術走近行宮的偏門,準備離宮安排細務,不想再度撞見了莎琳。

    身邊的近侍先一步離開,隻餘了背影。鄯善國的公主眉目舒展,難得的心情上佳,不無得意的斜著他。

    赤術暗裏猜度,或許這位公主放棄了不可能實現的妄想,轉而接受了現實,果真如此,倒是幸事一樁。

    “公主起得真早。”

    “赤術殿下也是。”莎琳巧笑倩兮,明媚動人。

    他略一點頭正待走開,莎琳再度開言。

    “有一點小事想請教殿下。”

    赤術禮貌的駐足。

    “殿下可知有什麽酷刑能讓人極痛苦的死去?”

    一聽即知她仍在幻想天真的複仇遊戲。他隨口敷衍,“那說起來太多了。”

    “請殿下告訴我最可怕的一種。”

    真正鮮血淋淋的殘虐手段隻怕會嚇壞生於溫室的嬌花,他笑了一下。不無好意的勸說。“那不是公主該了解的,有失身份。”

    “我想知道,請殿下說一種就行。”莎琳相當堅持

    。

    赤術想了想,挑了不怎麽嚇人的說辭。

    “據我所知,當年鄯善王常用的有一種……”

    聽完了他簡短的說明,莎琳綻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仿佛隱著什麽快意的樂趣秘而不宣,優美的頷首致謝。

    “多謝殿下。”

    這女人今天有點怪。

    走出偏門,他不無疑惑。

    或許是生活過於空洞,借著無謂的妄想發泄?

    赤術搖了搖頭,把剛才的偶遇拋到腦後,策馬而出。

    謝雲書一早開始忙碌,誰也看不出他徹夜未眠。

    唯有借著紛雜繁複的事務才能稍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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